“大老板上午好!您二位聊,我回去工作了哈。”杨柏跑得比兔子还快。
何峙说:“下午有个庭,午饭过后你跟着我。”
“你哪块筋疼?”何意羡手上的铅笔啪一声,不经意拍放到桌上。
但这个点往来的同事多,门口还有财务主管在等他签字,何意羡也不好太让何峙下不来台:“你现在还接庭?”
何峙说:“是江老的。我们去听听,顺便再和刘院一起吃个晚饭。”
说的是律协江主席,连任数届全国人大代表。如果说何峙是权威,那这位江老就是泰斗了。
所以何意羡听了,坐直了:“你不早说?这么匆忙我带点什么过去?”
何峙和风细雨:“不用了,老爷子就是记挂着你,太讲究反而生分。”
何意羡说:“那刘院那边?”
何峙说:“老样子,带点土特产就行了。”
下午法庭坐满了人,当江老入场的时候,旁听席上一些领导还站起来向他鞠躬示意。
庭审的被告人被控多项罪名,其中最主要的是“组织、领导黑社会性质组织罪”。当控方宣读公诉书时,江老爷子在闭目养神。读完之后寂静了一会,他才睁开眼睛慢悠悠地说:“你关于组织、领导黑社会性质组织罪的理解是错误的。”
检察官抗声道:“根据我国刑法第……”
老爷子不高兴了:“你犟什么犟?我说错了就是错了。起草刑法的时候,这条就是我起草的,我来跟你说说这条法条应该怎么去理解。”
然后江老就给现场的法官、检察官和一干官员好好地上了一课。他从立法理由、刑法原理、国内外立法现状以及该法条的司法适用等各个方面,滔滔不绝地讲了一个多小时,期间没有人敢打断他,反而有许多人拿出笔记本在记笔记。等他讲完以后,现场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终审落槌。审判长姓刘,当庭宣布罪名不成立。检察官“呼”地站了起来,那架势像要就地抗诉。旁边一个小检察员忙按他肩膀,看似沉住气了,但能看出他牙咬得腮帮子都疼了。何意羡看笑了,一坨甜奶油似得小男孩,那不小苏么?
晚饭在一个茶庄里。为了避嫌,四个人分三批去的。何意羡和何峙进门时,江老和刘院长正在下棋。
江老白发苍苍,瘦长嶙峋。一位饱经沧桑的老人,自有一种说不清的气度。但不知怎么火透了,把杯子一搁,震得棋子纷纷跳落棋坪。
刘院长仿佛也被触动痛处,嘴角跳动一下,长长地叹息一声。
何峙打破僵局:“江老,快看看谁来了。”
江老转身站起:“哎哟!意羡啊……”
何意羡忙把龙头拐杖拿过来,何峙笑道:“这是偏心眼偏到明面上来了,当年您还是法学院院长,我也做过学生,怎么没见您这样成日盼星盼月?”
江老拿拐杖打开:“去去,这叫隔代亲。”
何意羡正在淋漓茶宠,笑道:“可不是么,江老可是半个中国公检法系统的祖师爷。”
刘院长笑:“何律这话就太外道了,我瞧着是亲亲热热的爷孙两。江老,说句真心话,现在年轻人这么有能力还又孝心的可太少啦。你看看,他们检察院下来着一茬新的,别说什么孝道,一个个连大小王都分不清啦……”
何意羡斟茶的手停了一下,理论上按他的辈分,不该多讲话,但仍说:“刘院长这话我听不懂,谁不知道公检法就是刘关张,公安局做饭,检察院端饭,您法院才是带头大哥,吃饭的那个。刘院层次高度在那摆着,还看什么脚下泥尘下土哇?”
这话受用,但刘院长怒气太盛,仍然摆手:“何律啊,你是不知道他们检察院新来那个,真是个祖宗!真是个哪吒!他怎么翻江倒海大闹龙宫的。唉……”
何意羡继续推:“喝茶,喝茶。”
何峙却说:“江老,刚才看您情绪不大高,多问一句是怎么了?”
何意羡又迂回:“老师,喝茶。”
何峙也笑了:“意羡,今天江老是为了你做的局。既然如此,你不想聊的就不聊了,就聊你想聊的好了。你刚才说有人做饭,有人端饭,有人吃饭,那你觉得你这位律师扮演了一个什么角色?”
何意羡笑:“江老在这,我不敢说。”
江老一心在复原棋局,闻言道:“有什么不敢?天塌下来,老头子撑着。”
“非要说么。”何意羡叹了一声,然后从何峙那搛了块茶点,“我就是个讨饭的。”
满堂笑语,宾主尽欢。酒过三巡,刘院长脚边就出现了一箱土特产。上层是红薯,泥巴不少。但是看着很土,其实很腐——下面全是簇蔟新钞,生动直白。
江老七十多岁,夜渐渐深了,他靠着椅背看似精神有些欠佳。何峙去挑了一瓶红酒,回来时拿了一块糖球搁在何意羡盘子里,一边道:“江老难得出山一趟,别放过大好机会。意羡,你现在手头上有什么案子?汇报汇报。”
何意羡微笑,把外套拿在手说:“今天太晚了,老爷子也困了。我看改日我登门造访,请江老指导指导。”
何峙点头:“也好,你经验也丰富了,你有能力知道自己接到的是案子,不是手雷。”
江老高兴,不让散。何峙便说:“意羡,你去把收音机打开。一会到点了,老爷子爱听。”
江老有个初心不改,到哪都把收音机带着。
何意羡望了一眼华丽而空荡的大厅穹顶。现实再丑陋总要面对,他按下按钮,都不用调频道。熟悉至极的声音便传来。
好死不死,好死不死,白轩逸正在坐客《沪检在线》,他说“腐败是社会动荡的导火索……”。这声音多悦耳,海晏河清,朗朗乾坤,正道之光。
何意羡却立刻调小音量,可没堵住江老的耳朵。江老哼了一声。
何意羡笑道:“妈的放屁,改革开放初期国务院都说,腐败是经济发展的润滑剂。”
没想到下一秒,他们奇妙地心有灵犀,太妙了,白轩逸居然隔空接上了这话:“腐败不是经济发展的润滑剂,而是海洛因。”
何意羡立马就要关了,何峙却在旁发出会心的一笑:“听听,说得很好,广开言路。”
白轩逸只要不在法庭上,尤其面对何意羡,他就是属牙膏的。本质上就蛮寡言的一个人,上节目也显得干涩无趣。他说一句“物必自腐,而后虫生”,主持人却能滔滔不绝激情发挥:“收受别人的陶瓷瓷瓶,被碰得头破血流;收受别人的陶瓷瓷碗,被砸得遍体鳞伤;收受别人的书画字画,将政治生命化为灰烬;收受别人的钱财和贵重物品,就是使自己跌入了经济犯罪的万丈深渊!”
刘院长脸色愈发难看,坐不住了:“江老啊,您是下棋的高手,这盘棋下到如今谁也悔不了棋了。咱们敞开天窗说亮话,我们只有打掉了他白轩逸,这盘棋才能重新活过来!”
江老以老练的政治目光审视着面前的棋局,说:“何峙,你刚才还问我生的什么气。”
何峙摇头:“学生不该问的。毕竟没有意羡聪明。”
皮球又被无声无息地踢了回来,谁也不讲话。何意羡只得道:“老师说这个白轩逸么,我接触过一次,不仅是新到任的副检察长,而且是最高检派下来的巡回检察组组长,成立了一个驻监检察室。不过我看雨过地皮湿,摆摆样子得了。反腐常刮‘四季风’,这阵势一年谁不见个几十回?”
何峙缓缓吹开舒展的茶叶:“那如何应对这种不速之客,你有什么见解?”
江老已半归隐山林,他其实根本不是困倦,是不想过多卷入其中,落得晚节不保。而刘院长看上去已经遭到了不小的精神伤害,已经没招了。
于是就变成一对师生的主场。何意羡看手表时的动作幅度非常大,就是要何峙知道他搞不好马上就走:“我资历浅,我能有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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