狩猎(127)
许月拎着一把湿淋淋的伞往自己办公室走,秦海平一路跟着他。他感觉到自己的手机在口袋里震了一下,也腾不出手来拿。
“我昨天情绪激动,有些失礼,还请许老师海涵。”秦海平又恢复了一贯的风度翩翩,仿佛那天的冲突只是一点小事。
“我接受你的道歉。”许月的态度冷淡,在办公室门口站定,“我要回办公室了。”
秦海平对他的冷淡毫不介意,像条跗骨之蛆一样黏上来,“不过,还有一件事……”
他话未说完,办公室的门被人从里面拉开。同事一开门,见他们两个站在门口:“呀,你们怎么在门口站着,进办公室坐着说啊。”
许月正要张口推辞,秦海平先笑着同人打招呼,抬脚便进了办公室:“和许老师谈一点事,走到门口还没谈完。”
同事往外走,边走边笑道:“那你们进去慢慢谈,正好我该走了。”
经过昨天的事,许月已经起了防备,只想转身就走,却不料再次被秦海平拉住胳膊,一把拽进了办公室。
☆、昨日重现 四十一
叶潮生下班前看完三年前曹会案目击者的最新笔录,把唐小池叫来,点了几个有疏漏的地方,叫他去重新核实。
三年前的连环奸|杀|案有人证和DNA证据。事隔几年,以前做好的证据不是不能用,但重新和目击者、受害者家属谈话,仍然是少不了的流程。
这也是最容易出问题的流程。人的记忆很容易被覆盖篡改,过了这么几年,目击者的证词有前后冲突,警察就必须分辨清楚哪个才是最接近事实真相的。
唐小池收起东西准备走,站起来又迟疑着做下去,问:“叶队,小汪在查的那个秦海平,查到什么具体证据吗?”
叶潮生摇了下头,说:“你先把曹会的案子结了再说。”
唐小池抱着文件一出去,就见蒋欢站在汪旭的工位旁边,两个人正在说什么。
昨天发火原也不是蒋欢的本意,只是汪旭那副仿佛她在无理取闹的表情,让她格外恼火起来。
“我昨天一时间接受不了你们在调查他的这件事。”蒋欢说,“没有搞清楚情况就胡乱发火是我的错。小汪,我和你道歉,对不起。”
汪旭神色认真地点点头:“没关系。”说着就重新转过去忙起自己的事。
蒋欢却没走,迟疑了一下,在他旁边坐下来:“我能问问你们,到底查到了些什么吗?”
汪旭重新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反问道:“你跟他有多熟?他有没有和你提过他家里的事情?”
蒋欢上本科的时候,秦海平曾经领着她们本科班做过一个校内的实践活动。后来有一段时间她打算考研,找这个师兄要了不少资料,一来二去就亲近了起来。她从前确实有过一点小小的少女心思,但这点心思在她工作后很快就淡了。
“我只是知道他父母已经去世了,好像是车祸意外。”蒋欢说,“他本科是临床心理,研究生才转了方向,来研究犯罪心理。”
汪旭想了想,说:“我们怀疑他可能是之前给苗季方利发信息的人。”
蒋欢很吃惊:“这怎么会?他为什么要那么做?”
汪旭摇头:“凡路过必留下痕迹,痕迹不会骗人。”
蒋欢张了张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又说一遍对不起,站起来往外走。
叶潮生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来的,站在小办公室门口,看着蒋欢从办公室里出去,这才从办公室里出来,走到文件柜前,拿了一个牛皮纸封的文件袋出来。
周五下午的南校区,已是人烟稀少,乃至于教学楼内,也空荡荡。保安拎着钥匙盘,挨个教室检查门窗是否锁好。
秦海平坐在许月对面,看着正在阅读资料的许月,脸上浮现出一种更难以描述的神色,仿佛看着猎物向陷阱中走去的猎人。他不断击打着椅子扶手的手指泄露了内心的兴奋。
许月手里拿着一份资料,秦海平带来的,所有徐静萍经手过的被咨询者的详细咨询记录。
秦海平精准地捏住了许月的需要,令许月不得不面对他,同他说话。
他按捺着心里的得意,走到许月旁边来。
许月强忍着站起来的冲动,往旁边让了一点。
秦海平浑然不觉,还径自往许月跟前靠了靠,说:“我又把她的那部分拿出来整理了一下,确实有一些问题。她的治疗手段比较激进,比如这个。”
许月又往后翻了一页,待他看清咨询对象的姓名时,心脏重重地抢了一拍。
秦海平这才悠悠地说:“这是陆琴的档案。”
“她自杀是因为抑郁症?”许月难掩震惊。
他迅速地往后翻了一页,飞快地浏览了整个咨询的内容。
徐静萍在咨询谈话中表现出非常明显的引导倾向。她不断地向陆琴传达着负面的信息,暗示陆纪华的死归结于陆琴和她之间的母女矛盾,将陆琴在生活中遇到的种种困难归咎于陆琴自己的失败。
陆琴老年失女,无依无靠,又远远地搬到海城来,举目无亲。咨询师的暗示无异于将她慢慢推向悬崖边缘。
许月愤怒地捏皱了纸业,抬起头怒视秦海平:“她这是在杀人,这是谋杀!”
秦海平却耸了一下肩膀,浑然不在意:“这不好说。负向引导只是一种有争议的手段,不一定是错的。就像一种药开发出来,只有拿到临床上去试验,才能知道具体的副作用。如果今天这种疗法令患者痊愈,你就不会认为这是在杀人了。”
“你别他妈……”许月被这漫不经心的态度激得愈发愤怒,气得差点飚出脏话,“负向疗法十年前已经被证明是豪无意义的!连训犬员都知道的事情,你竟然就这么看着徐静萍去做!”
许月不欲再多说了。他拿起那份材料走到门口,一把拉开门,向秦海平下逐客令:“秦老师,今天到此为止吧。”
秦海平仿佛非常苦恼地叹了一口气,说:“我只是想和你好好谈一下,但每次都很不愉快。这是为什么呢?”
秦海平跟着走过来,他站着时比许月高了半头,目光中带着居高临下的审视意味:“为什么你总是这么排斥我?”
许月不由自主地后退半步:“秦老师,同事之间的关系,远没有到用排斥这个词的必要。”
秦海平摘了眼睛。
他朝楼道里看了一眼,楼道空无一人。夕阳转到了这座楼的另一面,只留下一点余光,黯淡地从窗口照进来,反衬得这里更加昏暗。
秦海平收回自己的目光,说:“你这样说太令人难过了,许月。”
他慢声细语,像一条正在接近猎物的蛇,小心地吐出蛇信在空中摆动,眼神中带着某种近乎狂热的情绪,“许月,我才是那个最接近你的人。我们之间的关系,远比你同这个世界上的其它任何人都要深厚。这是命运的羁绊,是宿命。你应当了解我,就像我了解你那样。我看过你的论文,我做过你的医生,如今我又是你的同事,还有许多你不知道的事情……我们的关系理当更加亲近。你不该躲着我。”
他努力压抑着伸手触摸面前青年的冲动。
面前的人面色红润,全然不复苍白萎靡,却奇妙地与他记忆中躺在病床上的脆弱人像重叠在了一起。
许月冷眼看着他:“我并不了解你,你也不了解我。”
秦海平压低声音,语气庄重,如同在朗诵一首诗:“不,你错了。我不认为这个世界上还有比我更了解你的人,许月。塑造你,将你变成这幅样子的一切,都与我息息相关。假如有命运,那么命运就是将你我连结在一起的所有事体。”
许月偏头避开那只手。秦海平的口吻,令他想到了那些长满鳞片,表皮分泌着冰冷粘液的爬行动物,托着夜色,将身体隐藏在树叶中。
他感到毛骨悚然,不由自主地用一种近乎嫌恶的语气,说:“秦老师,请你有病吃药。”
秦海平随意地捋了下头发,便低头怜悯地看着他:“说到有病,你的病没有好彻底吧?陆琴死后,你来找我那次,我就发现了。你每次提起陆纪华,都会心跳加速,手心出汗,呼吸急促——这是生理的反应。你的大脑拼命想要忘记,可你的身体却忠实地记得。夜深人静的时候,你有没有怀念过生命从指缝间流逝的感觉?”
许月恨不得拔腿就走,双脚却仿佛有自己的意志,稳稳的钉在原地。
秦海平爱怜地看着他,像看着一个无知的孩子:“真是可怜,你害怕什么呢?人的欲望并不可怕,罪恶也不可怕。”
“不要总说没有证据的事情,”许月冷冷地打断他,“我知道是你散播了许之尧的事,我不在乎这些。如果你有我犯罪的证据,就去报警。”
他转身就往外走,不惜将自己的手提包、手机和外套都留在办公室里。
秦海平令他不安,就像孤身游荡在草原上的食草动物嗅到了野兽随风飘散的腥臭那样,秦海平浑身散发出的气息,令他本能地感觉到危险。
他竭力保持步伐平稳,不让自己露出惊惶来。
“你的那个警察难道没有告诉你,我的生父叫做方嘉容吗?”
秦海平一面说着,一面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
前面的背影一滞。
秦海平满意地微笑起来:“看来他说了。那你也该知道我接收了方嘉容的遗产,他的日记,他私藏的录影带——你不想知道,里面到底有什么吗?陆纪华死的真相,你真的不想知道吗?”
许月站在楼梯口,暗暗握紧了拳头,沉声说:“如果你有证据证明是我杀了陆纪华,就请你直接交给警察。”
叶潮生在南校区门口给许月打了几个电话都没人接。他有些担心,把车停了准备下去看看。
他刚走到校门口,就看见许月两手空空地走过来,有路过相熟的人跟他打招呼,他也只是勉强冲对方点点头,全像是本能的条件反射。
“许月。”叶潮生迎过去,把人拉过来,这才发现他的手非常凉,“怎么没拿包,早上没穿外套吗?”
许月任由他拉着,低声说:“抱一下我。”
叶潮生一时没听清:“什么?”
许月用力地抿着唇,朝叶潮生伸出手:“抱一下,好吗?”
叶潮生的心顿时塌了下去,像一块遭了雨打的棉,一树被风摇落的花,顿时又沉又软,山崩地裂地陷了下去。
叶潮生伸出一只手把许月抱住,像抱着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将他整个地拥进怀里,另一只手握住他发凉的手指,一下一下地,轻轻抚着怀里单薄的脊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