狩猎(51)
许月一下子绷直了背,微微上翘的唇角在瞬间僵住,原本就淡的唇色更加苍白。
秦海平好似没看到对面的人身上这些细微的变化,仍在自顾自地说:“某个角度说,心理咨询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把自己的精神世界向另一个人敞开,不比躺在手术台上被打开胸腔更安全。这不仅仅是专业和经验,也考量着一个人的道德,良知,和自制。毕竟,影响操控另一个人的精神和意志这种事,听起来还是很有诱惑的。”
许月走出秦海平咨询室后,绷直的腰背才松懈了下来。秦海平的比喻打得巧合又时机微妙,他几乎就要怀疑秦海平是在试探他。
他随即将这个念头从脑子里挥退。秦海平和他只是一个项目里的合作关系,完全没有任何含沙射影的试探他的必要。
许月想着市局那边应该没什么事了,给叶潮生发了条信息,索性直接回家了。
叶潮生的手机在外套口袋里震了震,和主人一起坐在廖永信的办公室里。
廖永信鼻梁上加着一副黑框眼镜,“小叶啊,你看这个事弄得。你秉公没有私心是好的,但是也不能为了工作和家里闹得这么难看,是不是?”
叶成瑜动作很快。叶潮生前脚把人带走,他后脚就把手伸进了市局。
叶潮生脸上没什么表情,语气也很淡:“这个案子我申请避嫌,交给马副队接手吧。他们也该从饶城回来了。”
廖永信一愣,有点急了:“怎么就避嫌了呢?你大伯又没有确切的作案嫌疑,只是知情人叫来问个话,你避什么嫌?现在刑侦队这么忙,你怎么着,消极怠工啊?”廖永信摘下眼镜,放在桌上的双手交握,看着叶潮生,“公是公,私是私。你家庭矛盾的情绪不要带进工作里来,知不知道?”
叶潮生把这几句话在心里反复嚼了两遍,说:“叶成……我父亲说什么了?”
廖永信面有为难地开口:“你父亲说你跟家里闹了点情绪……”
叶潮生:“……叶成瑜他是疯了吧。”
廖永信皱着眉头:“你这个对长辈还是……”
叶潮生抬手打断他:“廖局,你不如先给叶成轩安排个|毒|检|,我怕他等会在审问室挨不过几个小时就要发发作了。至于家庭矛盾,”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廖永信,“我都还没结婚,家里一张空床,哪来的家庭矛盾。”
廖永信一阵恼火,感觉自己被这叶家父子两耍了个来回,不由得有些勃怒:“既然是这样,那在你大伯嫌疑没有解除之前,你就先避嫌吧,叫马勤回来主持工作。”
叶潮生满口答应。
他从廖永信的办公室出来,直接去了摸出手机,是许月的短信的,告诉他自己回家了。叶潮生勾起唇角,不等他回信息,电话响了,是成小蓉打过来的。
叶潮生按掉,成小蓉又锲而不舍的打了两个,最后不得已发了条短信:你还认我这个妈,就晚上回家吃饭。
叶成轩的事他妈不知道,叶潮生也觉得没必要把他那个活到五十岁还很天真的妈也扯进来。
他爷爷过世第三年的忌日前一天,他跟着叶成瑜回老宅,成小蓉没跟着。
他们敲大门没人来应。叶成轩一向身体不好,叶成瑜担心,用备用钥匙开了门。保姆不在,家里空无一人。
他们在家转了一圈也没找到人影,不禁有些奇怪。叶成瑜给保姆打电话,保姆说先生放了她的假,叫她今天回家休息。
最后他们在顶层阁楼里找到了叶成轩。
叶成轩磕|了|药,光|着|上|身,阁楼地板上躺着一个小小的男孩,看年纪不过才十来岁出头的样子,眼神涣散,显然是被人喂了东西。
叶潮生那会正是猎奇的年纪,接触过一些国外的心理杂志,知道恋|童|癖这个概念。他站在充满阳光的阁楼里,在飞舞着细小微尘的光束里,倏地想起来自己大概七八岁的时候,叶成轩也总喜欢把他抱在腿上抚\摸他身体的各处。
叶潮生掏出手机就要报警,电话刚拨通,就被叶成瑜劈手夺下,回手重重一巴掌扇在了他脸上:“你很会报警是不是?给我闭上嘴滚出去。”
叶成瑜和成小蓉不是奉行棍棒教育的父母,叶潮生从小基本没挨过什么打,叶成瑜这一巴掌把他打蒙了。他捂着脸踉踉跄跄地走下阁楼,脑子里挥之不去的,是叶成瑜那张盛怒之下的残暴面目,狠厉到扭曲变形的脸。
他忽然意识到,真实的父亲并不是他认知里的那个人。他甚至怀疑,和他同床共枕几十年的成小蓉也并不了解他这一面。
☆、玩偶之家 二十六
叶潮生回家,来开门的是好久不见的芸生。
叶成瑜这几年逐渐对儿子死心,转而开始大力培养女儿。叶芸生从前年开始一直在外地主持叶氏一个新开工的度假村,工作忙很少回家,算起来兄妹俩也快一年没见过面了。
叶芸生对哥哥使个眼色,关上门出来,站在门廊下抱着手:“哥,你跟我说实话,大伯到底干了什么事?”
叶潮生从小跟妹妹不太亲近。芸生出生的时候正赶上叶成瑜和成小蓉最忙碌的那几年,叶潮生在寄宿学校里上学,叶芸生被保姆带着,兄妹两一见面,客气得像两家的孩子。
真正让他们两个亲近起来的契机,却是因为叶成轩。
叶芸生那会恰好是十一二岁出头的年纪。娇生惯养长起来的小姑娘继承了母亲的美貌和灵秀,像一朵待开的花骨朵沾着晨露,鲜嫩又娇艳。
叶潮生生平第一次对这个妹妹升起保护欲。他闹着硬是从寄宿的私立学校转回了海城的公立高中,每天带着妹妹一起上学放学。逢年过节回老宅时,更是寸步不离地跟在叶芸生后面,把妹妹圈在自己并不怎么有力的臂膀下。
叶芸生有段时间曾经烦得头秃,一个哥顶四分之三个爹。四舍五入一下,她一共拥有两个爹。别的初中女生放学和小姐妹一起回家,逛文具店聊心仪的男孩子,叶芸生则要背起书包走进一个操场之隔的高中部去找她哥哥写作业。
后来叶芸生渐渐从父亲对大伯的鲸吞蚕食,以及哥哥避之如蛇蝎又明晃晃的厌恶中,读出了些许端倪。
叶潮生故意冷着脸:“案子的事情,别问那么多。”
叶芸生这几年在公司成日跟人玩心眼子,早就不好糊弄了:“我没问你案子,我问的是大伯怎么回事。”
叶潮生沉默着端详妹妹。叶芸生在不知不觉间已经长成一个成熟明丽的女人,眉宇间有着和叶成瑜相似的强硬果决。
他并不很想把叶成轩的事情说出来,他其实有点怕。
叶芸生:“哥,有几年你总把我拴在你跟前,寸步不离。那几年你在怕什么?你在防着谁?”
叶潮生不语。
叶芸生又逼近一步:“爸爸第一次从大伯手里收走的股权,比当时的市价低了整整八倍,他又是怎么做的?靠兄弟情深吗?”
叶潮生仍是沉默。
叶芸生面对哥哥的沉默,不怒反笑:“我在公司里呆得久了,这样那样的事都听了一点,才发现我跟妈就是两个傻子,活在别人制造的幻觉里。哥,你跟爸爸真的当我们是一家人吗?”
叶潮生皱起眉,终于开口:“谁跟你胡说八道了?”
叶芸生的眼角红了:“你铁了心不打算告诉我对吗?”她指指自己,压低声音冲哥哥发火,“我对你们来说算什么?你不想继承公司拍拍屁股走了,爸爸就逼着我去学,到现在我从你们嘴里连句实话都听不到,我难道就是个替补的吗?”
叶潮生重重叹出一口气,想起那天许月说自己卑鄙又懦弱。其实谁又不是呢,他如果不懦弱,何至于选择三缄其口。
家这种东西,选择不了,摆脱不掉。哪怕明知它里藏污纳垢,仍然无法控制自己的依恋。人就是这么软弱的生物,
“告诉你也没什么,以前是因为你小,不好跟你说这些事。”叶潮生缓缓开口。
也是时候做个决断了。
“恋童癖,知道吗?”叶潮生的低沉语气里藏着蠢动的暗流,“大伯曾经弄了个小男孩回家被我们撞见,爸爸私下解决了。”
叶芸生呆住,张口结舌。她从没有想过她想要知道的真相会竟然是这样的,舌头打颤:“所以……那个时候你回家就是为了我?你怕大伯对我也?”
叶潮生没说是也没说不是:“他这次被带走,跟这件事没关系,是别的案子。”
叶芸生还没从“恋|童|癖|”三个字的冲击里回过味来,呆了呆,又问:“那妈……”
“妈不知道。”
“你们就从没打算告诉妈?”
叶潮生皱眉:“告诉她……做什么?恶心事少知道一件算一件。”
叶芸生的表情变得复杂起来,最后聚成一个对象不明的轻蔑的笑,耸耸肩:“行吧。”
她转身,不等叶潮生嘱咐的话说出来,拉开门就进去了。
成小蓉看儿女进来,一张脸拉得老长。叶芸生凑过去连哄带消,叶潮生主动解释两句好歹敷衍过去了。
成小蓉话说的硬,实际上是个豆腐心。她也不做他想,毕竟儿子和爹互别苗头也好几年了。于是兄妹两个就这么不动声色地把叶成轩的事盖了过去。
叶潮生的电话在饭桌上响起来,他扔下筷子,走到露台接起电话。
蒋欢和马勤坐在饶城公安局马路对面的一家小餐馆里。
这个靠钢铁发展起来又因为钢铁而消沉下去的城市,总带着一股灰腻腻的土气,连带着整个城市里的死物与活物,也被蒙上一层难以挥散的阴翳。
这条街很萧条,这家小餐馆也不外如是。蒋欢和马勤做了半个下午,是店里唯一的客人。老板也不赶客,任由他俩坐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中午他们接到局里打来的电话,小吴没头没尾地说起什么审讯结果。马勤听了半天才听明白,是他们找着点证据,于是叶队长就把自己家里的亲戚也叫过来问话。按照回避制度,他们就把电话打到马勤这里来了。
他们叫来问话的人是叶氏集团掌门人的哥哥,这倒让老马吃了一惊。叶氏的大公子放着偌大的家业不要,跑到刑警队来当人民公仆。之前有人跟他说叶潮生背景深厚他还不信,只当是有人眼红了,没想到还真是来头不小。
小吴从叶成瑜嘴里掏出了一点说不上多有用的信息。叶成瑜是个瘾君子,这些年被弟弟按得死死地,心里不痛快,只能到处找刺激。他也不敢去沾正儿八经的毒|品,只是变着法儿地弄了些违禁药品,磕得人都脑子起泡了。
苗季就是帮他弄药的中间人。
叶队长这一手,也不知道是在替他爹扫清障碍,还是真的大义灭亲。老马抓着把瓜子不动声色地想,一面心不在焉地往马路对面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