狩猎(94)
他咬着唇有些说不下去。
叶潮生看他一脸为难,反而笑了一声,伸出手捏捏他的手:“你不用这么忌讳。我和叶成瑜之间,这些年也就剩个血缘关系了。”
许月的手瘦得只有一层薄薄地皮贴着骨,可是却很暖,蕴藏着一股和外形不相衬的能量。
“不管怎么说,都是你父亲。”许月说,“这件事情,如果要查下去,你恐怕还得接着避嫌。”
叶潮生摇摇头:“这回不能避。”
许月稍一想就明白了:“因为陈来?”
“还有温林和王新平。”叶潮生沉着声,声音压得非常低,“我现在怀疑是我们内部有问题。这个案子如果我交走,最有可能来接手的人——”
他看着许月,比了一个口型。
许月丝毫不惊讶的样子,只是点点头,表示明白,又说:“那就要抓紧时间了。这件事情你没办法瞒太久,更何况……”
他冲上面一扬下巴:“现在我倒是有点好奇他们到底在查什么了,怎么会跟小唐撞车。”
叶潮生摇摇头:“这个管不了了。”
唐小池很快约好了温从。温从听说警察找她,很痛快地答应见他们。只说自己今天工作还在外地,明天才能回海城。
陈来的头发被法医科的加班加点地做了出来。
叶潮生当时把东西送过去时嘱咐,只要一出结果,立刻给他打电话,不论几点。
叶潮生晚上蹲在在沙发上边看马晴银行的流水,边等电话。凌晨一点半的时候,法医科终于打来了电话。
许月一直没睡着,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想那两个现场。听到叶潮生接电话,他索性穿上衣服走下来:“我跟你一块去吧。我还想回办公室,再看看那些照片。”
春日的夜又静又暖,像一杯温热的水,轻轻地抚慰久渴的人。
到了市局,许月自己去了办公室,叶潮生直奔法医科。
胡法医的徒弟拿着份报告单过来:“其实电话里说就行了,不用你专门来一趟。”
叶潮生说:“这是个重要证据,我还是来一趟比较好。”
他在报告上飞快了扫一眼,立刻被“芬太尼阳性”五个字擭住了目光。
“毒物分析本来很快,但我看了你们死者的死亡报告后觉得不太对头,又重新做了一遍,才发现问题。”胡法医的徒弟说,“这些头发被测出芬|太|尼阳性,但芬|太|尼不是从头发里面检测出来的。”
叶潮生难掩讶异:“芬|太|尼?”
芬|太|尼是一种这几年逐渐在市面上露头的毒」品。它一开始只是被当做管制类药物用于镇痛和麻醉,但因其上瘾性和易合成性,逐渐受到瘾君子们的青睐。
“你们的受害者从被发现到宣告死亡,整个时间不超过一个小时,身体里的毒物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循环到头发上去。我怕是我弄错了,慎重起见,又重新做了一遍,这才发现问题。”
胡法医的徒弟拿起操作台上的一点头发样品,说:“这个芬|太|尼,是沾在头发表面的,原本可能是液态或是气态。我又重新做了提取,计算了头发上的芬太尼浓度。”
胡法医的徒弟顿了顿:“这个浓度是致死量的十八倍。”
“十八倍?”
胡法医的徒弟点点头:“芬太尼的致死剂量非常低,只要一点点就足够了,而且能够通过皮肤和呼吸道粘膜来吸收。这个剂量的芬太尼,不论是滴在皮肤上,或是气化后喷在空气里,只要接触,就会在短时间内造成严重呼吸抑制和肌无力的情况,不及时注射解毒剂,很快就会导致人的死亡。”
“多快?”叶潮生追问。
胡法医的徒弟说:“基本上,吸进去立刻就会出现症状。到完全死亡的话……这个剂量,可能也就是一两分钟的事吧。不过——我看你们那个受害者死亡报告写的是自缢?”
他摇摇头:“这不太可能。芬太尼一旦吸入,又是这么大的剂量,当时人就软了,怎么可能还能自缢?”
叶潮生不置可否:“这个现在还不好说。尸体当时连尸检都没做焚化了。” 他拿过报告,“辛苦你了,走了。”
胡法医的徒弟喊住他:“叶队,你这个上面的人写着,叫陈来。”他小心翼翼地问,“是那个陈来吗?”
胡法医的这个徒弟是陈来出事以后才进市局的。平时这些事都跟密辛似的,没事也没人说起。偶尔有人不小心提一两个字,旁人就立刻打着哈哈把话题岔开了。
“你小子又在这不干活瞎打听什么?”胡法医从两人身后进来。
两人一回身,正对上胡法医手里拿着一把擦得锃亮的刀。
胡法医的徒弟夸张地朝叶潮生身后退了一步,作惊恐状:“师傅,你说话就说话,拎刀干嘛啊——”
胡法医啪地把手里的刀拍在操作台上:“写你的报告去!一天到晚正事不干就爱跟这听故事。这么爱听你怎么不揣把瓜子儿上天桥去?”
胡法医的徒弟根本不怕他,嘿嘿一笑就溜出去了。
叶潮生也想走,胡法医喊住他:“刚好你来了,我跟你跟你说说这个刀。”
“这把刀,这个叫做出刃。”胡法医说,“这个才是你们要找的刀。”
☆、昨日重现 十三
所谓出刃刀,是日式料理店专门用来处理鱼鲜海货的刀。单面开刃,刀背厚而直,刃角窄而锐,碳钢精制,吹毫断发。
胡法医拿起操作台上的刀在手里比划了两下:“这把还不算是真正的出刃,是我八十块钱从西城市场买回来的,只能用来模拟入刃的角度。”
他打开操作台上方的显示屏,调出受害者的伤口照片,放大:“这是温林案的受害者脖子上的伤口。”
“这是用混合凝胶制成的假组织模拟出来的伤口,用的是我从西区市场买回来的那把刀。这二者入刃的角度是一样的。”
胡法医又调出另一张照片:“这个模拟伤口,是用现场发现的带指纹的那把刀造成的,现在看出区别了吗?”
叶潮生盯着照片没说话,心里想着陈来的遗书。陈来说他工作中犯了错误,这是不是意味着他当时已经意识到这一点了?
胡法医又喊叶潮生:“你们找的凶器应该就是这种刀,但还不是我这把西区市场里买的冒牌货。”
叶潮生回神:“什么意思?”
胡法医再次调出模拟伤口的照片:“人的颈部软组织丰富,肌肉发达,普通刀硬度低不够锋利,非常容易被卡住。就像我的这把普通不锈钢,硬度不够,就会带来伤口边缘的撕扯。”
他又调出真正的伤口照片:“真正的伤口,边缘齐整,平滑,切面整齐。整条伤口是连贯的,中间没有任何停顿阻滞。只有碳钢制成的出刃刀才能造成这样的伤口。但这种刀,一般人家不会买,贵不说,也十分娇气,时不时就要送去保养。”
叶潮生:“您的意思是,这种刀不常见?”
胡法医想了想,说:“也不至于到罕见的地步。日式的料理店,还有一些对刀具非常爱好的人,可能才会去买。”
叶潮生点头:“行,我知道了。谢谢您胡法医,辛苦了。”
胡法医摇头叹气:“别说谢了……当初我要是抽点时间多盯着点陈来,也许就不会出这么大的纰漏了。”
叶潮生原本已经抬步要走,听他这么说,脚下又方向一转:“还有件事我想问问您。”
胡法医:“你说。”
叶潮生:“当时出事前,陈来有跟您,或者是跟别的法医问过这些事吗?”
“你说刀的事?”胡法医拧着眉头回忆了半天,“这可记不清了,应该是没有……那阵都忙疯了。”
叶潮生原也就是顺嘴一问,没指望他还能记得那么久之前的事:“辛苦您了,我先走了。”
“不过……那会他好像一直占着指纹对比的机器。”胡法医又想起一点细节。
叶潮生闻言,脚下一顿:“对比指纹?”
“对,是有这么回事。我还记得有人抱怨来着,说他一直占着那台机器。”胡法医肯定了自己的记忆。
叶潮生点点头。
从法医科的小楼出来,夜阑更深。夜空里倒是晴,一轮上弦月不高不低地挂在西天。市局院子外面的马路上,偶尔有汽车驶过,更衬得万籁俱静。旁边的办公楼,只有三楼和四楼还亮着一点灯。
三楼是刑侦队的办公室,四楼,多半就是马勤他们临时办公的地方了。
许月索性把原本立在墙边的白板拖了出来,一人高的白板上,写满了文字、图形,还有各种不知其义的符号。
叶潮生进来,吹了声口哨。
许月站在白班前,左手拿着两张照片,右手拿着白板笔,在已经画满的白板上仍在锋利插针地写着什么。
他头也没回:“怎么样?有什么进展?”
叶潮生走过去,从后面抱住他,下巴靠在许月的肩膀上:“一是陈来死前接触过芬|太|尼,剂量很大,法医说超过致死剂量十八倍。老胡说刀也不对,杀人的凶器应该是一把保养良好的出刃刀,日本佬杀鱼用的那种。他们那会拿来的菜刀根本就不是凶器。”
许月正在写字的手顿时停了:“芬|太|尼?”他顿了几秒,下了结论,“那他就很可能不是自杀了。”
芬太尼一旦接触人体,几秒之内就会起效,绝无可能还有劲儿把自己挂上晾毛巾的杆子。
叶潮生点点头:“还有呢,胡法医做了比对,杀死马晴康明的,和杀死王新平的凶器,很可能是同一类型的。但考虑到这种类型的刀具不算常见,你觉得有两个凶手,拿着同一种刀具,用同一种手法杀人作案的概率又多高?”
许月边写边说:“如果是这样的话,你们就多了一个流窜在外,还情绪不稳定的割喉杀手了。”他合上笔,“怎么看都不是好事。”
叶潮生松开他,顺势坐上旁边的桌子,松垮垮地歪靠着墙,打了一个长长地呵欠。
“可不是么。明天见完那个温从,我得顺便去一趟看守所。先看看监房的环境。”叶潮生使劲揉了下眼睛,好像进了什么东西,怎么都眨不出来。
许月也发现他的眼睛红得厉害,走过来捧住他的头,轻声命令他:“别动。”
叶队长很乖,当即支着头任由他摆弄。
许月伸手轻轻地拨开叶潮生的眼皮。一根脱落的睫毛藏在里面。
他手法轻柔地推两下,睫毛就被挤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