狩猎(27)
海公大的东门外,一个身材颀长的英俊男子靠在黑色的吉普车旁抽烟,样子惹眼,路过的人都要往那边瞧上一眼。
许月走到东门外时,正巧看见他教的一个学生往那男人手里塞一颗包装精美的红苹果。他一时间停住脚犹豫着该不该走过去。叶潮生手里拿着女学生硬塞过来的苹果哭笑不得,一抬头就看见许月神色复杂地站在不远处看着这一幕。他忽然之间心虚起来,急忙伸手招呼:“许老师,这边!”
许月还是走了过来,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他的嘴角天生上翘,不笑的时候也有三分笑意。那送苹果的女孩子一回头看见来人却突然不好意思起来,待许月走进了,低着头羞答答地叫了声“许老师好”。
许月温和地嘱咐她:“女孩子要注意安全,不要随便和陌生人搭话。坏人也不会把坏字写在脸上,可不要轻易相信皮囊。”
女生应了一声飞快地跑回她那些叽叽喳喳的同伴中间,几个人走远了还不时回过头来往这边看。
叶潮生第一次见到他和学生相处,甚是新奇,憋着笑上了车才说:“合着许老师刚才是骂我衣冠禽兽?”
许月摇摇头不做声,在心里默默后悔不该答应叶潮生来接他。此情此景就像积案的嫌疑人和紧追不舍的老警察共处一室,他悬心吊胆着随时准备应付对方的发难。
不料叶潮生一路上悠然自得地哼着广播里的歌,间或聊几句案子的事情,两人的对方如同普通同事。
聚餐地点在一家粤菜馆,叶潮生定的。队里的人早在里面等着了,许月和叶潮生进门时,大桌子已经坐满,只剩主位上的两个位置。
蒋欢坐在唐小池旁边,冲着叶潮生挤眉弄眼:“叶队出差以后许老师都不来刑侦队跟我们玩了。”不等许月说话唐小池就在旁边嫌弃她道:“人许老师还要教学生改作业呢,你以为都跟咱们似的成天开那没用的破会。”
叶潮生动作自然地替许月拉开凳子,又接过他手里的大衣替他挂在门口衣架上。
菜是提前订好的,很快就上齐了,还附赠了几坛老板自己酿的梅子酒。叶潮生接过酒坛子替许月倒了一杯。金黄色的酒液入口微辣,浓烈的酯物香气里夹着几缕青梅的酸甜,刺得许月微微眯起了眼来。
叶潮生坐在一旁,不由得轻声问他:“好喝吗?”许月嗯了一声,又端起杯子抿了一口。
直到叶潮生站起来祝酒,许月才知道原来是老马的任命下来了,以后就要改口喊马副队了。老马不知是喝酒上头还是叫他们一群人闹得脸色熏红,端着酒杯挨个谢过。
酒是一切场合的气氛催化剂,酒过三巡后平时人模人样的人民公仆纷纷脱了皮囊群魔乱舞起来。蒋欢非拉着小吴吆五喝六地划拳,唐小池大着舌头和同事吹牛皮,老马则跟洛阳一人端着一只小酒盅坐在旁边交流情感话题,直说得洛阳一个七尺大汉眼眶湿润。
叶潮生像个爹似的看着这群小鸡仔,一扭头才发现他旁边的许月已经喝空了半个坛子的酒。
醉了的许月在面上也看不出醉了的样子,只是多了一点格外撩人的情态。说话会带着一点方言特有的侬软尾音,看人的眼神勾缠,抿嘴一笑更是风情无限,平日里那点冷清禁欲的气质此刻和酒一兑全催化成了某种隐秘的邀请。
许月喝多了还能跟人口齿清晰有理有据地谈案子,他拿着酒杯和坐在旁边的汪旭谈张庆业的问题,神色认真:“……小汪,你说的是对的。齐红丽作为整个连环杀人案的触发点,她和其它受害者的侧写大相径庭。张庆业在现场表现出的矛盾,我始终没有想明白……”
小汪已经被灌了两轮,此刻勉强撑起精神来应付许月,嘴里颠三倒四地回应:“许许老师,你说的太有道理了……”
许月不经意地侧头看了眼坐在左边的叶潮生。他的脸颊红扑扑,眼睛里像含了一汪水。叶潮生盯着他看了一会,忽然伸手在桌下拉住了他的手,指腹轻轻地搓磨着他的手背。
就在许月不解地看着他正要张口,叶潮生已经松开他的手站起来出去了。他片刻之后回来站在门口扫视了一圈,走到还算清醒的洛阳和马勤跟前嘱咐了两句,又折身拿起许月和他挂在门口的外套,这才走到许月跟前来,弯腰在他耳边轻声说:“你喝多了,我们回家吧?”
喝醉了的许月很乖,顺从地站起来抬着胳膊,任由叶潮生给他穿外套。叶潮生拉着他的手往袖子里带,余光扫到什么东西,突然手上一顿——他看见许月白皙的左手背上布满了星星点点的疤,还带着一点新粉。那疤痕很规整,半个小指甲盖大小的圆形疤痕斑斑点点地从手背一直延伸到手腕。他印象里不记得许月从前手上有这些。不等他看完,许月抬着手不耐烦起来,自己抽回手塞进了袖子里,嘴里撒娇似的抱怨着:“你干嘛一直抬着我的手,弄得我好累。”
叶潮生沉默着不说话,伸手牢牢拉住了人,带他离开餐厅。
外面已是夜色深重。叶潮生发动了车子,暖气开到最大,从停车场七拐八拐地开出去上了主路。他回头一看,许月已经靠在椅背上睡着了。他在红绿灯前犹豫了三秒,在左转灯跳转之前飞快地打灯变道调头,一气呵成地拐上了对向车道。
眼看离自己家越来越近,他开始在心里盘算着等会怎么解释自己未经允许擅自把人带回自己家的行为。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那神经病一样的手机铃声突然响了起来,叶潮生一把摸出手机按下通话键。
许月在噪声中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耳边有人在轻声说话,他迷茫地盯着窗外飞驰的夜景看了一会,最终不敌困意又睡了过去。
叶潮生挂掉电话,拐进了自家小区——电话是局里打来的,说出了灭门案,已经移交到市局,叫他立刻回去。他垂眸看了眼车里的表,离新的一年还有六分之一格。
叶潮生把许月带回家安顿好才出了门。他临走前看见月半好奇地蹲在通往跃层的台阶上,一副探头探脑的样子,于是又折身回来开了包冻干零食扔在客厅。他在路上给唐小池他们打了电话,唐小池他们应该是在饭桌上接到了加班通知。他们已经往现场去了,声音听着还算清醒。
海城在市内有数个烟花燃放观看点,年轻人多数是不肯窝在家里跨年的,倾巢而出。临近午夜,路上仍有不少行人。
离案发现场还有几个路口,车流和人流渐渐多了起来。叶潮生心里纳闷了一下,很快就有了答案——这些人都是来凑热闹的。多数都是年轻人,带着些酒气嘻嘻哈哈,旁若无人地大声讨论着受害者,不时还有几个人掏出手机来摆拍,刺目的白色闪光灯此起彼伏。
叶潮生跳下车找到焦头烂额的大东区分局的同事,冲围观的人遥遥地指了指:“赶紧叫人把这些人都赶走,否则明天都市传媒各个平台的头条都归你们了。”
叶潮生这两个月来算是见识这家传媒集团的威力了,他们几乎堪比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从网络、电台到纸媒、电视,指哪打哪整齐划一。集团旗下的周刊杂志给海城市局连做了三期封面,气得廖局在办公室里摔了一个老贵的茶杯。
唐小池他们几个比叶潮生来得还要早一些,见他过来立刻递上一个口罩。叶潮生挑眉看他,唐小池心有余悸地往旁边看了一眼:“头,这是为你好,还是带上吧,咱们刚吃完饭受不得这个。”
叶潮生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看见汪旭正扶着一棵树吐得不成人样,于是从善如流地接过口罩,拍拍唐小池的肩膀:“谢了。”
案发现场在二楼,物业的工作人员报的案。住一楼的老太太最近几天持续闻到臭味且越来越强烈,于是找来了物业。年轻小伙子站在楼道门口闻了一鼻子,当即掏出手机报警。
叶潮生带起口罩上楼。所谓的尸|臭并不是单纯的臭味,恶臭腐臭之类的词都不足以形容其气味的复杂,人体的尸臭也不同于其他动物腐烂的味道。有的人甚至能从尸臭中嗅到一丝甜味,多半是因为人类自身所特有的几种酯类化合物模仿了水果发酵的味道。
走到二楼楼道口时,这股味道变得愈发浓烈,刺得叶潮生胃里翻滚几欲呕吐。张法医带着口罩迎面出来,借着楼道里的灯光看见叶潮生脸色铁青,好意提醒他:“要是吃过饭就吐干净再进去吧。”
叶潮生隔着口罩点点头没吭声,不想浪费肺里有限的空气,用目光和张法医打了个招呼,脚下不停地进了现场。张法医在他身后目光慈爱地看着他进去。五秒之后,叶潮生从现场冲了出来,一路奔到楼下,和小汪站在一块扶着树吐了个天翻地覆。
张法医:“哎,看看,年轻人不听劝可不行啊。”
叶潮生看完现场出来,正赶上新年烟花秀的尾巴。华丽的火花在天空炸开又消失,远远地伴着一阵钟声。
唐小池他们五个人都喝了酒,打车来的现场。这会收队回局里,全挤上叶潮生的大切诺基。他挤在汪旭和洛阳中间,顶着一车的尸臭味仍不肯放过众人:“哎咱们这就算是超载了吧?回头可别让交警抓了。”
他话音刚落,前边路口检查酒驾的交警就冲他们挥手要求停车。
唐小池尴尬地挠了挠头,叶潮生透过后视镜看了他一眼,靠边停车。
查酒驾的年轻交警先是被车里的味儿熏了一鼻子,而后看了叶潮生的工作证和驾照犹豫着说:“同志你这个超载了,按规定得扣分哈。”他顶着一车刑警热切的注视飞快地写了罚单撕下来,递给叶潮生。
叶潮生慢条斯理地收好罚单:“唐小池,业技竞赛培训资料你有吗?”
唐小池浑然不觉他已经大难临头:“啊?没有啊,要那玩意儿干啥?”
老马从副驾转过头来同情地看了他一眼:“我那有,回头发给你,你早点开始背吧。”
唐小池这才反应过来,干嚎一声扑过去抱住驾驶席的椅背:“叶队不要啊!咱们刑侦队的荣誉我承受不起啊!”
叶潮生正要嫌他,兜里的手机突然震起来。他摸出来一看,是许月打来的,随即下车接起电话。
许月的声音沙哑,大概是醒了看见他的字条才打电话过来:“潮生?是我,你回家睡吧,我回学校宿舍了。”
许月在酒劲儿下去后就醒来了。叶潮生体贴地留了一盏床头灯,又在床头柜上留了字条,说他有事出去晚点回来,让他在这里安心睡。他慢慢坐起来,才发现一只肥头肥脑的狸花胖猫站在床的另一边看着他。许月小时候曾经在他家的小巷子里捡到过一只猫,他每天都偷偷地给那只猫送吃的。后来有一天被许之尧发现了,于是许之尧当着他的面掐死了那只猫。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主动靠近过任何小动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