狩猎(50)
叶家老宅不算老,三十年前才盖的,这块地倒是有些年头。清末时这里就是叶家的宅地,百年风雨,兜兜转转最后又起了叶家的楼,故而叶家人对这里感情很深,对房子也很爱惜,隔几年就要整个修缮保养一下。
叶成瑜结婚后就从这里搬了出去,隔三差五地回来看看父母。后来他接手叶氏越来越忙,外加父母相继去世,渐渐也不往这边走动。如今这里就剩下他哥哥叶成轩在住,还有一个保姆跟着照顾。
门铃被晾在一遍,对开的深色胡桃木门被叶潮生拍得山响,镶嵌在门上的两块磨花玻璃也跟着簌簌地抖,撞在门框上乒乓作响。
保姆过来开了门,看到叶潮生怒容满面,一下子把嘴边的抱怨全咽了下去。
“叶成轩呢?”叶潮生往里边走边问。
保姆低声回他:“先生在楼上画室。我这就去喊他……”
她话没说完,叶潮生已经一阵风似地卷上楼了。
老宅内饰是一水儿的深色红木,处处拉着帘子,凭空造出一股幽暗阴森的气氛。
叶潮生还记得,当年他在院子里挨打罚跪,叶成轩就站在二楼的窗户后面看着。
门虚掩着,被叶潮生一脚踹开。
叶成轩坐在书房改成的画室里,穿着一身深蓝色的丝绸睡衣,上身裹着一条斑斑点点的围裙。他比叶成瑜年长三岁,却比弟弟年轻许多,粗看过去却只有四十岁出头的样子。只是他皮相保养得很好,却透着一股子死气。
他早听见楼下的动静,抬头看了眼来人,非常意外。
叶成轩的这副样子,让人不由自主地联想起一种生活在沼地里的艳丽植物,开花时散发出吸引蝇虫的腐臭,花败后就烂成一摊同样恶臭的腐泥。
叶潮生走过去往他的画板上扫一眼,大团的红褐颜料扑在纸面上,看不出画的是什么鬼玩意。他移开目光,嫌恶地开口:“你和苗季认识吗?”
叶成轩往后瑟缩一下,浑浊的桃花眼看向侄子,嘴里跟着重复:“我和苗季认识吗……”
叶潮生看到这双和自己一模一样的桃花眼就犯恶心,他一口恶气上来,抬脚就踹倒了叶成轩面前的画架。
画架倒地,搁在架子上的颜料画笔乒乒乓乓地摔了一地。叶潮生一把抓起椅子上的男人的睡衣领子,丝绸布料抓在手里滑顺得让他恶心。
叶潮生猛地松开手,叶成轩一时失去重心,踉跄着往后退,撞上座椅靠背。
叶潮生压着火,恶狠狠地说:“你他妈不想在这说,我就带你去公安局说。别以为叶成瑜手长,在哪都能护着你。”
叶成轩狼狈地半瘫在椅子上,呼呼地喘着气,这么一点折腾就抽掉了他的半条命。深蓝色的睡衣领子被叶潮生拽开,歪斜到肩头。
“叶潮生……你还有没有点礼数了?”叶成轩扶着扶手坐起来,嘴上虚张声势,“我好歹也是你的长辈,成瑜怎么教的你?”
叶潮生根本不吃这一套,抱起胳膊:“你跟苗季认识吗?”
叶成轩目光游离:“认识……吧,我认识的人多了。”
叶潮生恨不得就地拎起叶成轩的衣服领子,直接把他从二楼窗子扔下去。他一肚子火无处可发,又恨恨地踢一脚倒在地上的画板,逼视着叶成轩,口气狠厉:“你比我更清楚你自己是个什么玩意儿。叶成瑜护不了你一辈子,你可以不说,让我查出来,”他顿了顿,狠狠地磨了磨后槽牙,“……到时候新账旧账一起算。”
他说着就转身往门外走,叶成轩在后面虚弱地出声:“……我,我真的什么都没干?”
叶潮生顿住脚步,背对着他:“是吗?一个恋|童|癖|的话,你觉得我信吗?”
他说完抬脚往门口去,叶成轩急了,站起来从后面扑过来,拉住他:“我真的没有,我告诉你,我都告诉你……你别惊动成瑜。”
叶潮生回身,冷冷地看着他。
“我跟苗季就是酒肉朋友。”叶成轩松开叶潮生,靠着墙一脸委顿:“我创作有时候没有灵感,想搞点东西提提神,一来二去就认识他了。”
叶潮生对叶成轩的话,一个字也不相信:“那你给启明福利院捐什么钱?”
“我的药都是从那里拿的,苗季就是牵了个线,他们福利院有进药的渠道,”叶成轩心虚地低下头,“你也知道有些药,正常渠道买不到……”
“什么药?”
叶成轩瞟他一眼:“……安|非|他|命。”
叶潮生仔细打量着他,叶成轩脸色青白灰败,呼吸不正常地急促粗喘着,瘦得像一具骷髅。他伸出手,紧紧钳住叶成轩的下巴,逼他抬起头露出牙齿,黑黄的龋洞,萎缩的牙龈,标准的“吸毒”牙。
叶潮生松开他,随手在外套袖子上擦了两把,像从叶成轩身上沾了什么脏东西:“你跟我去一趟市局,做笔录。”
叶成轩脸色瞬间变了:“刚才说好不告诉成瑜的。”
“不告诉我什么?”
两个人一起回头,只见叶成瑜沉着脸从楼梯口缓步走过来。
“叶潮生,你在这闹什么?”
原来是保姆见叶潮生怒气冲冲地回来,怕闹出事,立刻打电话给叶成瑜的助理,把叶成瑜匆匆叫了回来。
父子两个对视几秒,叶潮生先开了口,指指旁边的男人:“他和我们在查的一桩案子有关,我要带他回局里问话。”
叶成瑜呵斥道:“你要搞什么事?这个家你甩手不管,现在还要来糟蹋吗?”
叶潮生侧头看了眼叶成轩,后者缩在墙边已经脸色惨白大汗淋淋。他抬头,一脸嘲讽:“有你的好哥哥在这,用得着我来糟蹋吗?”
叶成瑜这才分神仔细打量了一眼哥哥。
叶成瑜收走自己哥哥手里的股份后,对他就基本不闻不问了。他对叶成轩的感情十分复杂,既不能狠下心大义灭亲,又出于人类本性的东西而无法接受叶成轩的所作所为。
更遑论当他意识到自己的儿子执意要当警察的原因后,对着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一母同胞的哥哥的,难以言表的痛恨更加一发不可收拾 ——因为这么多年来,叶潮生都认定且怨恨着他对叶成轩的维护。
叶成轩是个恋|童|癖。
不是那种躲在阴沟里对着照片意|淫的老鼠,而是会主动走到阳光下寻找猎物的,最令人恶心和发指的那种恋|童|癖。
☆、玩偶之家 二十五
叶潮生劈手抓过叶成轩的胳膊,手劲大得要把叶成轩的骨头捏碎。他拖着人就往外走。
叶成轩像被掐住喉咙的狗,向弟弟求救:“……成瑜……”
叶成瑜突然回过神来,伸手拦住叶潮生的去路:“你等会,先把事情说清楚,你这样带着他要去哪?”
叶潮生一晒:“跟你说,好让你继续回护这种败类吗?”他的身体微微前倾,姿态咄咄逼人,“你在乎的到底是他的一条烂命,还是你自己的脸面?啧,叶家有个恋|童|癖,叶董的哥哥曾经拐了个小孩回家,传出去确实是够难听的。”
叶成瑜的脸色迅速涨红起来:“你到底想怎么样?那件事情过去那么多年,该给的补偿叶家也给了,你还想怎么样?要整个叶家都跟着出丑才甘心吗?”
虽然叶潮生对父亲的认识在很多年前就被刷新了,但亲耳听到叶成瑜毫无愧疚地说出这种话,他还是打心眼儿里觉得恶心。
叶潮生冷笑:“你是不是脑子不好用了?今天我不来找他问,明天后天也一样会有人上门来问。”他抓着叶成瑜推到他父亲面前,“他嗑|药把自己磕成这个鬼样子,你觉得叶家就不出丑了吗?”
叶成瑜最终还是让步了。
小吴见到叶队长出去一趟再进来时手里就多了个神色委顿的人,眼睛都瞪圆了。
“小吴,来。”叶潮生冲他招招手,“这个人我不方便出面,你们来问。问完的结果不用告诉我,直接和马副队沟通。”
小吴傻眼了:“啊?叶队不跟你说啊?”
叶潮生摇头,又拍拍他:“得避嫌。”
许月不在办公室,他去见秦海平了。苗语的咨询记录送去鉴定,鉴定中心只做过活人的精神鉴定,没做过心理治疗的咨询记录的鉴定,需要多点时间来研究。许月想了想,觉得干等下去不是办法,又拨通秦海平的电话。秦海平很痛快地表示自己现在就有时间,让许月带着东西来。
许月把重新整理过的,隐去了关键信息的咨询记录拿给了秦海平。
“这个被咨询者现在是个什么状态?”秦海平约摸翻了一半,抬头问道。
许月倒被他问住了,人都死了,还有什么状态。
“不方便说也没关系。”秦海平不在意地笑了笑,“我这么问,是因为我觉得这整个对话里有很多刻意的引导。”
许月:“怎么说?”
秦海平拿起那份记录从办公桌后面走出来,坐到许月对面的会客沙发上:“在精神病学领域一个默认的守则,哪怕症状非常明显,但只要没有造成症状的障碍发生,那就不能诊断为精神疾病,生理疾病,或是任何别的什么。这种例子在生活里非常多,认为自己的丈夫或是妻子会出轨,坚信同事在背后说自己的坏话。这种没有根据,违反事实却坚信不疑的信念,在精神医学上就被定义为妄想。但通常这些人不会被诊断为妄想症,因为这对他的生活工作没有造成障碍。”
他抬手捋了捋耳旁的碎发:“另外也存在相反的情况,有些人因为某种因素的影响,放大一些原本细微的症状。比如把沮丧当成抑郁,把不安全感放大为恐慌。因此在治疗咨询的过程中,怎么能够在不误导,不暗示病人的前提下得到需要的信息,这是一个重要的技巧。”
许月听到这里,不由得皱起眉来。他明白他和汪旭共有的那种不适感从何而来了。徐静萍在没有诊断权的情况下,在咨询中和苗语反复谈起双向障碍的各种症状,对治疗毫不避讳。这种情况下,苗语到底受到了多少暗示,他原本的心理状态又是怎么样的,就很难说了。
“心理咨询师的这种误导,会造成多大影响?”许月问。
秦海平垂眸:“这个怎么说呢。人的认知过程很复杂,不同的状态下,对外界的信息理解也是不一样的。在一种环境下你不会去相信的事情,或许换一种环境你就会信了。”他说着,冲许月微微一笑,“比如我现在说刚才你杀人了,你连一丝犹豫都不会有就会否认;如果你睡了一觉醒来后我告诉你,你或许就会先去回忆自己的睡眠然后来再来反驳;但假如你是一个瘾君子呢?你会不会对自己产生怀疑呢?在你失去理智和记忆的时候,你会不会怀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