狩猎(53)
他第一次觉得要头秃。
叶潮生在办公室里转了几圈,直到办公室墙上挂的大钟“叮叮当当”地响了几下。
八点了,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叶潮生心一横,老马都敢在人家眼皮子底下给他把人抢过来,他要再怂就不是个人了。大不了这个案子办完,这身皮一脱,爱谁谁。
他掏出手机架在桌子上,接上充电器,按下录像键,然后用办公室的座机拨通了马勤的电话。
电话很快接通。
马勤还在海平高速约五十公里处,没出饶城的管辖。
“你们很有可能在下一个收费站被堵住。”叶潮生飞快地做出判断,“我们得抓紧时间问那个小孩。你们用手机录像。”
蒋欢通过免提听见了叶潮生的指令,掏出自己的手机,架在中隔扶手上,正对着后座。
她轻声叫醒趴在自己腿上睡觉的小女孩:“小朋友,醒一醒。”
小孩早醒了,只是一直不出声。这会自己坐起来,拿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沉默地看着蒋欢。
蒋欢指了指中隔上的手机:“有个叔叔要问你一些问题,你对着这个手机回答,好吗?”
孩子点点头。
马勤调大车载音响的音量:“叶队,开始吧。”
“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朱,美。”
蒋欢心头一动,掏出自己的另一台手机,找出之前发来的户籍资料。果然是有个叫朱美的,但照片上的人却和眼前的孩子对不上。
“你什么时候到福利院的?”
朱美茫然,迟疑着回头看蒋欢。
叶潮生听不见动静,又重复了一遍:“你是什么时候被送到福利院的?”
蒋欢在一旁:“叶队,这个孩子好像自己也说不清楚。”
“朱美,你在福利院里,都做些什么?”叶潮生放慢语速,引导孩子。
朱美再次开口:“睡觉,骑马……”她顿了顿,“骑马,有糖。”
这个“骑马”明显不是他们常识里的那个骑马,启明福利院绝不可能是有真的马给孩子骑的地方。
叶潮生决定绕开这些细碎的问题:“朱美,你认识黄慧吗?”
“就是之前这个伯伯给你看的那个。”蒋欢小声地在一旁提醒她。
朱美伸手在脸上比了一下:“小黄。”
☆、玩偶之家 二十八
朱美吸着鼻涕,费力地往外蹦词:“她,走了,高的……”
她看着蒋欢,伸手在自己头上比划了一下。蒋欢没有她预想中的反应,让她有些着急。
“叶队……这个孩子好像,说话还是智力有点问题。”
冒着挨处分的风险接触到的证人却不能提供过任何有效的信息,这让蒋欢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
一时间没人说话,只有呼呼的胎噪声在车厢内回荡。
朱美对成人们的沉默毫无察觉。她伸手在自己的裤子里摸索了一会,掏出一个小小的香囊,邀功似的递到蒋欢面前:“这个,小黄……”
蒋欢是朱美见过的人里味道最好闻,说话声音最好听的人,她的衣服带着一股说不上来的香味和温暖,让朱美下意识地想靠近,想讨好。
蒋欢接过香囊仔细端详。
这鼓鼓囊囊的小香囊只有成人巴掌的四分之一大小,却绣齐了五毒,蛇、蝎、蜈蚣、蟾蜍、壁虎一应俱全,全须全尾的。
“叶队,这孩子给我了一个东西,我现在打开看看。”蒋欢一边说着,看了眼朱美,动手拆开了香囊。
香囊很小,车内光线不好,看不清。蒋欢两根手指探进去,在里面摸了摸,随后缓缓地拉出了一小团纸。
蒋欢将这团纸缓缓地拉开,借着窗外的时时飞闪而过的路灯凑近,终于看清了纸上的东西。
那是从一张照片上撕下来的一部分,一个穿着红衣服的小女孩。
“……叶队,那个照片……”蒋欢猛然抬头,对电话那头耐心等着的叶潮生说,激动得语无伦次,“那个匿名信的照片,这是那张照片的一部分!”
蒋欢强压住内心的激动,拉过朱美:“这个是谁给你的?黄慧吗?是小黄吗?”
朱美慢半拍地点点头。
在前面开车的老马突然开口:“前面有出口,我们在前面的出口下高速走县道吧。”
蒋伸头欢看了一眼车里的导航,他们还没开出饶城的管辖。
走县道不仅慢得多,路况也非常差。
海城这些年在省内属于吸血式发展,省内像样的工厂企业都被优惠政策吸引到了海城附近,连带着大批青壮年劳动力也像趋火的虫蝇一样被吸引过来。失去人口的县城们像倒下的多米诺骨牌一样势不可挡地衰落下去,连带着县一级的基础设施也因无力养护而日益损毁严重。
但朱美知道的信息,比他们预想中的更重要,更关键。他们必须不惜一切代价把朱美带回海城。走县道虽然更慢,中间还有大段路程要从县镇里穿过,但显然比在高速上更不容易被堵截到。
叶潮生在那边听见了他们的对话:“你们把路线发过来,我去接应你们。”
“好。”老马随后挂了电话。
蒋欢收起中隔扶手上的手机,小心地保存好录下的视频。她忧心地看着旁边的孩子,这孩子正自得其乐地揪着自己衣服上的一个线头玩。
叶潮生挂了老马的电话,转手又打给许月。
许月接到电话时正在家看资料,听完原委,坚持要跟他一起去。
“回头咱们一家都停职蹲家里写检查……行吧,也挺齐整。”叶潮生无奈。
他接上许月,在渐渐浓稠的夜色中,朝城外驶去。
“反正我就是个外聘,大不了这顾问不干了。”许月坐在副驾驶上,借着手机的光看资料,头也不抬地说道。
叶潮生专注开车,随口接一句:“哟,许老师还挺想得开。”
许月意味不明地笑了:“该想得开的时候能这么想得开就好了。”
叶潮生拿余光飞快地瞥了他一眼,但车厢昏暗,辨不清许月的神色,他只得作罢。
“如果我当初没有退学,也不执着于做警察,是不是接下来的事情就都不一样了。可能好好毕业,转个方向深造,还能跟你……”许月顿了顿,吞了后半句话,语气里说不出的低落,“前两年我一直不敢想这个问题,状态不好,怕想着想着自己就崩溃了。”
叶潮生脑子里还来不及想到要说些什么,许月再度开口。
“许之尧被抓,还有陆纪华死的时候,我都选择了跑,但是好像从来也没有真正跑掉。”他在黑暗中抿了抿嘴唇,“还有更早之前,我明知道许之尧有问题,还是选择了视而不见。如果那个时候我能做点什么……”
叶潮生皱起眉,一边分心看导航,一边下意识地开口安抚副驾驶上的人:“……许之尧那会你才多大……”
“高三那一年零批次招生,”许月打断他,“我临时回家拿户口本,碰上许之尧在厨房烧一件衣服,一件他常穿的白色Polo 衫。袖口和衣襟上都有血。我拿了东西就走了,什么也没说。后来没过多久就有新闻,说警察就在我们县的水库附近发现一个被|奸|杀|的|受|害|者|尸|体。”
他叹息着:“在那些重要的节点上,我从来都没有做过对的事情。该在意的被轻轻放掉,不该在意的又格外在乎。”
黑色的吉普车从市区快速路转入高速公路,沿着才修整过的宽阔辅道飞驰,急切地将城市灯火甩在身后,像一艘即将倾覆的船急于甩掉辎重。
叶潮生想起傍晚时他和妹妹在家门口的对话。
他和许月仿佛是两颗有着相似轨道的小行星,在冥冥之中绕着同样巨大炽热的恒星来回打转,终其一生不得甩脱其引力。
逃避是可耻,是道德不正确。可对孤立无援的他们而言,逃避却是一条求生之路。
少年的许月无法承受真相,压力和非议而选择缄默,离开,甚至自于我欺骗;少年的叶潮生羽翼未丰,只能眼睁睁看着父亲庇护一个恋|童|癖|和诱|拐|犯。
可这难道是他们俩谁的错吗?又凭什么要求一个人必须要勇敢地抗击,将自己赖以生存的,深植于血肉的根系连根拔起呢?
“你……”
“你……”
两个人同时开口。
“你先说。”叶潮生说。
许月轻轻笑了:“你怎么搞得好像比我还沉重的样子,我也就是突然有感而发,随口说说。”
入夜后,高速上车流骤减,叶潮生打开远光灯。
“你那时候就算报警了,也未必有用。”叶潮生说,“许之尧的案子我研究过。他选择作案地点和时间都非常讲究,现场没有留下过任何有效的生物检材。要不是最后一个案子里那个水泥厂因为频繁失窃而临时加装了摄像头,恐怕他到现在还逍遥法外。你那时候就算报警了,也没用。警察抓不着证据,不会听一个小孩子说话,反而会让他戒备,万一他对你也起了杀心呢?”
他继续说:“还有陆纪华的案子,无刑事责任能力的嫌疑人,就算是有板上钉钉的证据,检方送到法院多半也是要被打回来,更何况你有证据吗?我看袁老也不像是护短护到不分是非的人,他既然敢说你没有,那就一定有让他敢这么说的证据。”
许月不做声,回忆着自己看过的案卷。
他对袁望没有叶潮生的那股莫名其妙的自信。袁望因为劝他做卧底的事,一直深觉对不起他。
叶潮生抽空侧头看他一眼:“你要非得往自己身上揽责任,不如考虑下怎么对我的初夜负责一下?”
叶潮生最近嘴上格外没溜,逮着机会就要调戏许月两句。
“你还是处男啊?”许月想也没想,跟着冒出来一句。
他话一出口,自己都呆了。
许月一脸一言难尽,这都是什么跟什么。
怎么好好地谈着心,突然画风就歪了。
叶潮生想起他那在床上搓苞米的架势,乐了:“你也不像是身经百战的样子啊。”
许月懊恼地别过头不说话。
当年许月看着清冷,搞得叶潮生也一天到晚跟着他走清纯路线,生怕不小心就给人吓跑了。连亲一下都难得,别的更是有贼心没贼胆。
叶潮生也在心里偷偷描摹过,这么禁欲的一个人到了床上会是个什么样子,自|渎时更少不了要把那些在教育片里看过的,代入到许月身上,对方仰着脖子满脸通红,又或是被他欺负出动静,想叫又忍着不愿叫的情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