狩猎(52)
眼看快到下午下班时间,对面一直都没什么动静。老马对面的蒋欢坐得发困,眼皮子眼看就要黏一起。对面忽然闹腾起来,两个人同时精神了。
救护车鸣着笛从街道另一头直冲过来,停在公安局门口。接着,大门里匆匆出来一个身穿制服的人,手里抱着个孩子,后面还有以个人跟着,一同上了救护车。
马勤和蒋欢默契地站起来,直奔他们停在外面的车子。
他们在救护车后面尾随一路,停在一家医院门口,眼看着救护车里的人急急奔进急诊部。
马勤和蒋欢在门口等了一会,只出来了一个人。
“他们这是什么情况……”蒋欢压低身体,隔着车玻璃低声说。
老马嘴里叼着根没点燃的烟:“叫救护车肯定是急症了,怕是孩子今晚上要留在医院过夜了。”
蒋欢扭过头,和他对视一眼,两个人心照不宣。
马勤和蒋欢在车里一直到日头西沉,终于等到下午出来的那个人提着一袋东西又匆匆走进医院。
车里的两个人不约而同地下了车,轻手轻脚地缀在后面。
那人提着装了两个饭盒的袋子,从急诊部外穿过,直直进了后面的儿科病房楼。
马勤和蒋欢不急着进去,在病房楼外绕了一圈。
饶城主业产钢,整座城市围着炼钢炉拔地而起。钢材滞销的这些年,财政税收吃紧,也无暇顾及医院学校。是而这座儿科楼自十多年前翻修后,就一直挺立到了现在。窗户上还是插销式的老锁,拿根粗点的铁丝从外面一捅就开的那种。
老马在蒋欢震惊的目光里,随手扔了被他掰平的钥匙环,轻轻地推开了窗户。
他俩打听到被送进来的孩子的床位就在一楼,于是蹲在窗根底下,终于等到陪床的警察坐不住起身出去。
孩子身份敏感,医院把她安排进了单人病房。这会,小小的孩子正躺在病床,闭着眼。单薄的小身体在被子下甚至看不大出起伏。
马勤先翻进病房,蒋欢跟在后面,落地的瞬间伸手扶了下窗框,不小心推到了插销。
“咔哒”一声,金属碰撞,声音清脆。
原本闭着眼的孩子立刻睁开眼转头过来。漆黑的瞳仁里无慌无惧,直勾勾地朝他们看过来,平静得像个木偶娃娃。
蒋欢被看得心里发毛。
马勤朝门边抬了抬下巴,蒋欢立刻会意地走到门口放风。
马勤走到孩子床边,掏出自己的证件:“小朋友,我是警察,这是我的证件,我姓马。”
小小的女孩子瘦极了,被子下露出的半截脖子,薄薄的皮肤紧紧裹着骨头筋肉。她只炸了眨眼,什么反应都没有。蒋欢注意着门外的动静,分神往这边看了眼,不由得有些担心起来。
别又是像小鱼那样吧。
马勤又摸出手机,找出他们给黄慧做的复原照片,递到小女孩面前,非常耐心:“这个小朋友你认识吗?我们正在找认识她的人。你见过她吗?”
小女孩子的睫毛颤了颤。
“她现在没了。你知道没了是什么意思吗?就是死了。”马勤说着残酷的话,伸手在手机屏幕上划了一下,跳到下一张照片,“这是我们找到她时的照片,已经变成这个样子了。”
女孩子突然从被子里伸出手,死死地抓住手机。
☆、玩偶之家 二十七
“小黄?”一只手伸出来紧紧攥住手机。这双稚嫩的手指甲被啃得陷进肉里,另一只手在自己的脸颊上比划了一下,“有黑的……这个?”
这个孩子似乎说话表达很费劲。
黄慧的尸体被发现时腐败严重,四季酒店的摄像头也只拍到了她的侧脸。户籍信息是三年前更新的,照片上还是一张白净的脸。
马勤一时间有些拿不准他们俩说的到底是不是一个人。
站在门口的蒋欢突然身体紧绷起来,低声说:“有人过来了。”
脚步声传来,伴着说话的声音。
“……这不是走不开吗?今晚上就我一个人值夜……是是是,我知道,那你说怎么办……”
一个荒唐的念头从马勤的脑子里闪过。他伸手拉过用一根塑料绳挂在床头的诊断用药记录。这孩子原来是营养不良,贫血外加低血糖被送进来的。
“……行行行,好,没问题,明天我一定跟人换班,好不好?别生气了啊……”
门外的通话行将结束。蒋欢急出一身汗,心跳得像擂鼓。
马勤站起身,食指靠在唇间,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对病床上的小女孩子说:“我带你看小黄,好不好?”
小女孩子意外地听懂了,点点头。
马勤冲蒋欢招手,指了指窗外。
蒋欢会意,正要抬步过去,忽然听见门把手被人拧动的声音。
刹那间,她飞快地回身按下了门锁上的按钮,把门从里面锁上了。
门外的人拧了一下没拧开,又重重地拧了两下,依旧纹丝不动。外面的人狠狠拍了两下门,门里安静无声。
“这门怎么打不开……”外面的人低声嘟囔了一句。
蒋欢飞快地从窗户翻了出去,接过马勤递出来的小女孩。马勤跟着翻了出来,身手利索。
两个人抱着个孩子一路出了医院,上了停在外面的车。
蒋欢坐在车后座上走得太急,胸腔抽着疼。她重重喘出一口气,像重新活过来了:“……马老,我们就……就这么把人家孩子拐出来了?”
她扭头看坐在旁边穿着单衣的小女孩。车刚发动,温度不高,小姑娘抱着胳膊瑟瑟地缩着,身上只空荡荡地挂着一件发污的不合体的红色单衣。
蒋欢脱下自己的外套,给小姑娘裹上。
马勤把车子开上了主路:“孩子不见了,他们一查监控就知道是我们。我们得抓紧时间赶回海城。”
蒋欢当警察这么些年都是警匪大片里追人的那个,如今终于体会了一把被追的感觉。
马勤的车速很快很稳。上了高速,他还腾出手来给叶潮生打了个电话。
他带着蓝牙耳机,蒋欢听不见电话那边叶队长说什么,只听见马副队在这边用风轻云淡地口吻把整个过程说了一遍,随后挂了电话。
旁边的小女孩被空调的热气吹得昏昏欲睡,眼看脑袋就要撞到车玻璃上。蒋欢眼疾手快地扶住她,让她靠在自己身上。
“叶队说什么了?”蒋欢坐在后面,小声地问。
马勤隔着后视镜看了她一眼,答非所问:“小蒋,老马这回对不住你了。回去了估计你也得挨训。到时候你就说都是我强迫你的,把责任往我这边推就行。”
“别呀马副,”蒋欢轻轻拍着小女孩的后背,“这俩人一起干的事,怎么能让你一个人背锅。再说,咱们这也是没办法。不把这孩子带出来,就在那干耗着和他们扯皮,还不知道要扯到什么时候去。”
她满不在乎地笑起来:“只要别让我去参加业绩竞赛,我宁愿天天给局里扫厕所。”
叶潮生头大地挂了电话,推开露台门进来。成小蓉和叶芸生都往他这边看。
每当刑警的工作电话在不合时宜的时候响起来,总会叫周围的人都跟着心惊肉跳,仿佛那是死神的催命通知。
“有工作,我先走了。”叶潮生朝那母女俩解释了一句,匆匆走向玄关。一阵细碎的动静后,紧跟着门被打开,又被关上。
成小蓉丢了筷子:“说吧。”
叶芸生无缝衔接地装傻:“啊?说啥?”
成小蓉翻了个白眼:“你跟你哥在外面嘀咕那么久,当我没看到吗?”
叶芸生继续装傻:“嗐,我就在门口问问我哥那猫怎么样了,我也好久没见着了,关心一下。”
成小蓉剔着上午新做好的指甲:“我可能忘了告诉你们,大门那里新装了一套监控系统,据说用了德国最新的技术,三十分贝以上的动静都能录下来,效果能和录音棚比。你跟你哥说话动静大吗?”
叶芸生心里咯噔一声。
成小蓉是一副直爽性子,非常心大。早几年有传言说叶成瑜在外面养了小情儿,传得沸沸扬扬。直到外头的人都传腻了不提这件事了,成小蓉才后知后觉。这么心大的一个人,怎么会突然想到要在家门口装什么高精密的监控设备?
叶芸生狐疑地看着她妈,别是诈她的吧。
“以为我唬你啊?”成小蓉看一眼女儿的表情,立刻猜到她心里的想法,“二楼小书房的电脑跟那监控连着的,不信自己上去看吧。”
叶芸生沉默着收回目光,无数的想法在她心里翻腾。
母女二人对坐着,像一对生出魂的木偶在玩具房里过家家。
半晌,叶芸生突然开口:“妈,你是不是其实什么都知道?”
“那要看你说的是什么事了。”成小蓉说。
叶芸生喉咙发紧:“哥哥说,大伯曾经带一个小男孩回家,被爸爸发现了。这个事,你知道吗?”
成小蓉脸色一下变了,从椅子上坐直:“什么叫曾经带一个小男孩回家?什么时候的事?说清楚。”
叶芸生咬了下嘴唇:“就,好像是哥哥刚上高中那年。哥哥说,大伯是个……恋|童|癖。”
后三个字轻轻地从声带滚出来,像一只小小的肥皂泡,在半空抖一抖,接着“啪”地破掉,消散在空气里。
成小蓉没说话。
叶芸生不安地看着她:“……妈?”
“你还要忙,就先走吧。”成小蓉开口,“我这也有点事,今晚不留你在家住了。”她说罢,匆匆站起来上了楼。餐椅被撞开,和实木的地板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在餐厅里久久挥散不去。
叶潮生匆匆赶回局里。办公室是空的,人都下班了。
案子一天两天地破不了,一团乱麻似的缠着,众人那根弦也没法老绷着。
小吴下午问完叶成轩,就把人给放了。一方面是叶氏很快派了律师来盯着,另一方面是叶成轩也实在没干什么过火的事。安|非|他|命本质上还属于处方药,通过非常渠道购买处方药品自用这种行为,说到底也算不上一个能把人按在拘留所里的事。
小吴问了半天,只得把叶成轩恭恭敬敬地送走,然后下班走人。
叶潮生像没头苍蝇一样在办公室里转圈。
他可真没想到马勤看着挺稳重一个人,能干出从同行眼皮子底下偷证人这种事情来。他在脑子里把警察纪律条令过了一遍,愣是没找出一条关于不经手续私自带走未成年证人该怎么处理的。
这种时候,按说是该赶紧联系他的顶头领导,但叶潮生闭着眼都能想到廖永信会有什么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