狩猎(73)
他下了飞机给叶潮生打个电话,没人接。他又打到刑侦队办公室去,这才知道叶潮生带人去抓徐静萍了。
许月打着惦记案子的名义,顾不上回家放行李,打车直奔刑侦队。
…………
徐静萍的五官很普通,没什么太引人注目的地方。但她脸上有一种不同寻常的神情,像是因为长期和什么东西对抗拉锯而留下的紧绷感觉。
顽强,警惕,或是别的什么,叶潮生形容不上来。
徐静萍端端正正地坐着,身上依旧穿着一套运动服。
叶潮生这才发现,她身上不算厚实的运动服下,都是一块一块绷得很紧的肌肉。
徐静萍抬起头,首先打破了沉默:“我能问一下为什么把我抓到这里来吗?”
这种犯人叶潮生见得不多。
多数罪犯到了被抓进审讯室这一步时,就不会主动开口了。
他们通常相当有自知之明——警察如果没有一点证据,断不会这样大张旗鼓的抓人。但警察到底知道多少,又是另一回事。
审讯的核心是对抗,消耗,和讨价还价。主动开口并不会使自己获得更多优势和主动权,反而会过早暴露底牌。
叶潮生看着她:“你不知道吗?”
徐静萍将脸上的肌肉拉到恰到好处的位置,露出一个非常职业的笑:“我不知道。”
“苗季认识吗?”
“认识,我的客户苗语的父亲。之前你们来我的诊室,问过这个。”
“黄慧认识吗?”
“黄慧?抱歉,我不知道这是谁。”
“苗季家还有一个女孩,见过吗?”
“没有。”
徐静萍对答如流。
叶潮生站起来,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她:“你在梅苑北区19号楼的消防通道里窥视他们家,没有见过他们家的那个小女孩儿?”
徐静萍眨了眨眼睛,再度笑了:“警官,你说的话我有点没听懂。”
叶潮生盯着她,试图在她的脸上寻找破绽:“我们在现场发现了你的头发。比对结果一致。你去过那里。这一点你怎么解释?”
徐静萍的脸上再次露出那种适度的疑惑表情:“等一下,能麻烦你再说一次地址吗?梅苑……是?”
她像一个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一颦一笑都有着精确的尺度和时机,简直完美得无懈可击。
审讯室的内线电话响了。
叶潮生心浮气躁地接起来:“什么事?”
是许月的声音:“徐静萍不肯开口吧?”
叶潮生惊讶,没想到许月回来得这么早:“你回来了?”
许月轻轻嗯了一声:“我猜她应该是不肯开口,让我进去跟她聊聊。”
叶潮生想了一下:“行,你过来吧。”
片刻后,许月进来。进门便朝他看过来,笑了一下。
外面的人搬了一把椅子进来。
许月道谢后也不坐,只靠在墙边,和徐静萍打招呼:“我们见过。”
徐静萍点头:“见过,上次你们来我的咨询室。”
许月很温和:“没想到这次见面,会是在这里。”
徐静萍摊了下手,仿佛是无奈的意思。
许月话锋一转:“我听说你的领养家庭是烧炭自杀的,只有你侥幸活了下来。”
徐静萍定定地看着他,不说话,像在审视他的招数。
许月继续说:“挺巧的,我们最近在复查一些旧案子,其中有一件也是烧炭自杀,一家四口。姓夏,你有兴趣吗?”
徐静萍的声音起了一点小小的波澜:“我可能没有兴趣。”
许月笑笑:“没关系,我可以讲给你听听,也许你听完就有兴趣了。这个家庭和你以前的领养家庭倒是有点像。唯一不同的是他家两个孩子都是亲生的。丈夫身体不好卧病在床,一家上下都靠妻子独自支撑。据说妻子烧炭自杀前不久,女儿又在上学路上出了车祸,股骨骨折,连医院都住不起,做完手术就回家静养了。妻子可能是承受不了生活的压力,继而决定自杀。”
一时间,审讯室里只有笔尖触纸的沙沙声,排气扇低频运转的嗡鸣,和许月不高不低,不疾不徐的,带着一点沙哑的声音。
“那天晚上,一家人都睡下。炭盆被点燃。屋里的空气越来越少,女儿被恶心和头痛弄醒了。”
“她发现不对劲,父母和哥哥都睡得很沉,叫不醒,呼救也没有人听见。而她的骨折还没好,不能站起来开窗通风。不得已之下,她只能爬下床,试图爬到外屋去开门呼救。应该是腿疼,再加上一氧化碳的浓度太高又让她的体力渐渐流失。她爬到一半就爬不动了。”
许月看着徐静平,问:“你觉得人在将死的时候会预感到自己死亡吗?”
徐静萍不说话。
叶潮生坐在对面,看见她的喉头似乎轻轻地滚了一下。
许月无所谓徐静萍的沉默,自问自答:“我觉得应该是有的。否则这个女孩不会在最后做出这样的决定。”
他微笑着,再次问徐静:“你能猜到这个决定是什么吗?”
徐静萍仍旧不说话。
叶潮生坐在对面,突然发现她的脸颊在微微抽动。细看之下,像是一直在咬着牙关拼命忍耐什么。
“她在死前做的最后一个决定,是掉头往回爬。”许月脸上露出轻蔑,“很愚蠢吧?外屋的氧气比内屋多,她只要把内屋的门关上,在外屋多待半个小时,邻居就会来敲门,她就会得救。可是她并没有。你说是不是很蠢?”
“我猜她一定很爱自己的父母和哥哥吧。只有爱,才会让她放弃踩着自己家人的尸体活下去的机会。”
许月微笑着。
他歪着头俯身看她,眼里饱含恶意:“你理解不了这种事情吧?你养母烧炭的时候,你也是一个人爬出来的,那个时候你在想什么呢?你想过回去救他们吗?还是其实他们死了,没有累赘的你反而能过得……”
猝不及防地,徐静萍猛地站起来,一把掐住许月的脖子,愤怒地低吼:“不可能!不可能!”
许月毫无防备,被她紧紧地掐住喉咙抵到墙边,咽喉部的剧痛让他瞬间软了手脚。他这才知道这个女人到底有多大的力气。不过几秒的时间,他已经被掐得头昏眼花。
审讯室里做笔录的警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住。
只有叶潮生反应迅速,冲上来一脚把徐静踹开。旁边的警察这才反应过来,急忙过来按住徐静萍。
徐静萍像野兽一样低吼着,疯狂地挣扎着,还要朝许月扑过去。警察一个人差点按不住她。
守在外面的刑警终于听见动静进来,这才一起制住她。
许月脱力地半跪在地上,喉咙被掐得生疼,唾液被卡进气管里,逼得他不停地咳嗽。
叶潮生扑过来把他拢在怀里,语无伦次:“让我看看,让我看看,”
许月还记得这是局里,大庭广众。他握住叶潮生的手,忍着咽喉处的疼痛,哑声说:“咳咳,没事——真的没事。”
审讯被中断了。
叶潮生扶着许月回办公室。
小吴正在办公室里,见他们这副狼狈样子进来,吓了一跳,冲过来:“许老师这是怎么了?”
许月捂着脖子,冲她摆摆手。
“快去找毛巾和冰袋来。”叶潮生对小吴说。
他扶许月坐下,扒开他的手。
脖子上已经渐渐显出几道红痕和指印来。
叶潮生心疼得眼都红了,吹了吹:“疼吗?”
一会的功夫,许月其实已经缓过来了。徐静萍下手虽重,但毕竟没掐几秒。比起疼痛,更多的还是猝不及防的惊吓。
他摇摇头,轻轻推了下叶潮生:“你去,我没事。她已经被我逼得差不多了,你们趁热打铁,拿夏菏家的案子吊她的胃口,应该差不多了。”
叶潮生见他确实没什么事,这才松开他,说起心里的疑惑:“你怎么知道烧炭那个案子的详细案发过程?”
“我不知道。”许月说,“都是骗她的。他们跟我说了这几天你们查的东西,我这才想明白。”
“怎么说?”
许月又咳了一声:“如果夏淳一家的自杀案是她的第一个案子,那徐静萍养父母的死亡,她可能也有一定的责任。”
他抬头看叶潮生,对方仍是一脸担忧。他握了一下叶潮生的手:“烧炭案,酒后灭门自杀案,和苗家的灭门案,虽然三起案子都没有非常充足的证据证明相关,但从徐静萍心理状态的发展逻辑上说,这三个案子是依次递进,有前后关联的。第一个案子,是徐静萍重拟了当年她的养父母的自杀。她想以此获得宽慰,摆脱了道德的自我谴责。第二案子,她开始建立自己的一套家庭观和道德观。陈翔的妻儿也许是陈翔亲手杀的,但陈翔本人却不一定是自杀。到苗季家的这个案子时,这种异常的家庭观和道德观已经发展到巅峰,她开始发展出‘模范家庭’的幻想,并且把这种幻想寄托在受害者身上。”
许月有点心有余悸地摸了下自己的脖子:“我没想到她会有这么大的反应。我骗她说夏淳的女儿死前往回爬是想和父母死在一起时,她的反应那么强烈,我猜她一定是打心底里认为夏淳的女儿不可能爱着自己的父母。这是一个突破口。只要敲碎她的自我洗脑,让她重新感到负罪感,她的小世界就会崩溃的。”
叶潮生还是有些不放心:“你要难受就给我说……”
许月急了:“真的没事,你赶紧去。”
小吴终于找到冰袋,举着一条毛巾跑进来:“许老师,快!”
许月接过来,把冰袋裹在毛巾里捂到脖子上。叶潮生又嘱咐了两句,这才匆匆赶回审讯室。
小吴坐过来:“许老师,怎么回事啊?你不是去帮叶队审徐静萍了吗?”
许月冲他笑笑,有些尴尬:“一不小心玩脱了,把徐静萍刺激得过头了。”
小吴“啊”了一声:“那她……招了没有?”
许月确定叶潮生不会再折回来的,随手把毛巾和冰袋搁下。脖子上的红痕稍微褪了一些,剩下几个手指印子反而愈发显眼。
“估计快了,叶队再去烧把火,等她彻底崩溃了,就什么都说了。”
一晃就到了下午。
办公室里就剩小吴和许月两个人。
马勤带着几个人轮流审方利,互相熬得精疲力尽。
除了弟弟的下落和福利院客人的人名单,方利什么都交代。蒋欢不停地回办公室来打电话,远程遥控饶城市局刑侦队抓人,传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