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我们走吧。”
再次回到京城的过程,可就没有离开时那么舒适了。
我并不会骑马,勉强坐上去,颠簸得实在难受,怀中,爱枭鹦鹉因为笼子的过分震动而再不能立在其内,就像真的死了那般,恹恹地倒在笼子里。
我多么希望它是活着的,如若它是活着的,我就能打开鸟笼,任由它飞走,而不是令它像我一般,忍受着颠簸和劳累,只能让别人掌控自己的命运。
我虽不知道在这些前来缉拿我的人的眼中,我究竟是一名怎样的角色,但看他们的态度,就像是不过多重视我,但也不至于会杀掉我的程度。
自是不怀疑自己在季枭心中的重要性,一路上我都隐忍着,尽力将自己变作一个透明人,一言不发。
心中隐隐想到季枭会有自己的打算,而他究竟在想什么,非但是我,怕是就连眼下这些帮他办事的人都是不清楚的。
这些人之中不乏急功近利之辈,一路上,他们表面上歌颂着季枭的丰功伟绩,实际上却在暗暗盘算成事之后,自己是否会加官进爵。
那一刻,对于这个荒诞的世界,我感到无比的厌恶,我头脑发昏,身体也阵阵寒冷。
一旦想到接下来我可能会望见大哥的尸体横在我的面前,我就感觉心脏像是被狠狠碾碎一般难受,或许这样的症状在见到季枭之后会好一些?或许我能够闻到他的味道,听到他的声音……他在京城等我,我是知道的。
想必,季枭深处依然是恨着大哥的吧。
要怪就怪这一切的一切太过阴差阳错,大哥竟是在杀了皇帝之后才渐渐开始醒悟,那太晚了,那已经太晚了啊!
虽是极力缩小着自己的存在感,但我的状态好像终究还是引起了那些士兵的注意,他们倒还算是仁慈,只一件件地将自己御寒的衣物披在了我的身上。
而我望着我的爱枭鹦鹉,轻轻将手伸进笼子里,浅浅地触碰着它。
我知道,它已经是个死物了。
“我的天,祥瑞可不能病了。”
“快马加鞭!快马加鞭!”
“艹,真是个麻烦。”
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了,明明在大哥安排我离京的时候还好好的,而此刻,就好像是即将靠近什么不可名状的恐怖之物,愈发靠近京城,我就愈萎靡下去,就算我催眠我自己、强迫自己打起精神来,都还是无法改变那样的状态。
我的脑子已经逐渐开始混沌了,偶尔,我会想起一些十分残酷的画面碎片,但它是那么地无迹可寻,待我仔细去寻找,就又像是掌间的流沙,匆匆倾泻走了。
等到达京城的时候,呼吸着那里的空气,我感觉自己的身体已经摇摇欲坠。
我望见了破败的街巷,那原本繁华的京都奇景,如今已成为了一片焦黑的断壁残垣。
京城里,除开我们之外,像是没有任何人,天空都仿佛被染成了血红色,伴随着阵阵的风声,衬得此地的景色一片萧索。
就在这个时候,远远地,我听见了由远及近的马蹄声。
有什么人来了。
那人身着破败的战甲,并非专属于禁军的颜色,他的眼中有一种狂热的兴奋与喜悦,他的声音在空荡荡的街巷中回荡着,一声又一声——
“城破了!前太子已成俘虏!新的君王诞生啦!”
“城破了!前太子已成俘虏!新的君王诞生了!”
“城……”
“喂,别瞎叨叨,新的君王是谁?说仔细点儿。”身边,押送我的将士声音中不乏自得,他斜瞥我一眼,像是在观察我的反应。
“是先帝的二皇子!敦王府的原世子!季枭啊!”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身边的将士一个个跪伏在地,他们拉着我,强行将我的脑袋也磕向地面,而我……
我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眼前的世界开始模糊,隐隐约约,我的身体好像同什么别的人重叠到了一起。
哦,对,我是小馆,一个低贱的小馆,就算被皇帝认作了养子也依旧是小馆,我爱的人原本是世子,如今是皇帝。
昨天晚上我同他吵了架,今天他便召我回宫,我向来是无法拒绝他的要求的,曾经是精神上的无法拒绝,而如今……他都成为皇帝,我不能抗旨。
我摇摇晃晃地往宫里走,好吧,或许不是“走”,有轿撵专程将我接回宫中。
路上,我听见夹道的百姓说,皇上今天高兴极了。
今天……
今天他高兴极了。
为什么呢?我在想,我同他一起这么多年,却明明从没见过他高兴的样子,就算他高兴,也是假的。
于是有人告诉我,他高兴,是因为终于抓到前朝太子了,嗯,就是那个成了叛贼的前朝太子呢。
哦,是吗?我想,是那个前朝太子吗?是那个说话温文尔雅,像是从来不会生气,就算被背叛了也能淡然处之的前朝太子吗?
是的是的,是他,心中有个声音戏谑地对我说,就是你曾经背叛的那一个。
轿撵终于停下,有人叫我走上宫墙,说是皇帝在那上头等我,同那个前太子一起。
宫墙很高,很高,我的脚走得很累,可约摸是我心中还存了什么希望,我竟天真地以为皇帝是真会和前朝太子一起等着我的。
我在想,他们和好了吗?
而待我走上宫墙,看到的又是一处怎样的景致呢?
一滴,两滴,我听见了什么液体滴落在地面的声音。
我好像看见什么东西,被高高地悬挂在了一处看台上。
那人被悬吊着,伴随着猎猎的风声,在我的视线里摇摇晃晃地轻摆着,他的衣料已被血染得斑驳,像是再看不出原先的颜色。
顿住了脚步,我以为自己尖叫了,可实际上却未能发出任何声音,那一刻我感到手脚冰凉,而下一秒,我听见一个含着笑意的声音,来自身后。
“你来了。”专属于世子的音色,就算不回头,我也永远能够瞬间认出。
“叫你上来观赏美景,如今氛围正好,想在这儿做么?”世子的声音仿佛舔舐着我的耳廓,带着些许漫不经心,我回头凝望着他的脸,正是我最熟悉的,那副桀骜不驯的模样。
可不知为什么,这一刻我却感到他分外陌生。
我忘了我究竟说了什么,但总体意思是不变的,无非就是“他是好人”以及“你这么做有什么意义”。
“他是好人?”嗤笑一声,世子大概是觉得我开了个天大的玩笑,“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可我不说话,怀着巨大的悲哀,默然无声地看着他。
耳边,是血滴在地上的声音,一滴,两滴,三滴……
“我本意是想跟你分享我的喜悦,”世子蹙了蹙眉,缓缓地,他眯起眼睛,“你什么时候跟他成了一伙?还是说,你被他策反了?”
喜悦?我简直不敢相信,到了这一刻他竟然还能说出这样的话,脚步纷乱,我连连后退,泪水不知何时已经流了满脸,但嘴角却是勾着的。
我笑,我在笑。
我笑我自己的愚昧,竟到了这一刻才发觉自己妄图交付真心的人实际上是个没有心的怪物,我笑我自己愚蠢,我曾经竟然还真心实意地钦佩过他、欣赏过他,甚至崇拜过他。
而如今,当一切的情感洗净,我只觉得,怜悯。
没错,怜悯。
我怜悯他身为一个人,却没有人所应当拥有的,最基本的感情;我怜悯他的快乐竟是这样残忍低级,甚至连我这样卑微的人,都会产生鄙夷的情绪;我怜悯他对于强大的对手没有基本的尊敬之心,他将曾经自己所难以打败的人踩在脚底,等同于……他在贬损自己。
我怜悯,我自己,竟曾妄图从这样一个人手中获取感情,甚至一步步捧着他走向高位,看着他在权欲中迷失了自己。
“季枭,请你站起身来看看,如今你身边还剩下什么?”从未这样厉声地说出过这样一句话,我咬牙切齿,声嘶力竭,就像是一个可怜人在最后一刻,妄图同声音唤醒一个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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