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中飞快掠过田有余每日装疯卖傻、实际上竖着耳朵听外面消息的回忆,这期间衙役抄过他的家,梁州官员和刑部官员都提审过他,都被他靠着疯疯癫癫和胡言乱语应付了过去。眼看着三个月过去,鬼船引起的流言渐渐平息,官衙里也不再上门,田有余终于可以稍微松口气。
可是就在他以为自己已经安全了时候,有一天突降大雨,他躲在院子的墙根底下,忽然听见外面潇潇雨声里传出了两个男人对话。
“……不用再蹲守田家了,听说那边已经招了……”
“招了?真是他们干的?”
“千真万确,东西就是他们偷的,只不过藏起来了。常跟田有余他们一起厮混的那个王小螺知道吗?那厮沉不住气,跟他媳妇说漏嘴了,叫咱们蹲守的人听见,已抓起来送去审问了。”
“那他们到底把东西藏在哪里了?”
“还不知道呢,司法大人叫回去问案,只要让王小螺开口,还愁问不出吗?”
“也是,那快走吧……”
田有余心脏突突地狠跳了两下,一霎间全身血液都冲上了天灵盖,旋即又猛地坠入了不见底的深处。他快把自己憋死了才猛地松开捂着自己口鼻的手,一边急促地喘气,一边注视着自己伤痕遍布的粗糙掌心。
片刻后,他猛地从墙根站起来,顶着大雨冲了出去。
幸而天降大雨,街上没人,也没人注意到他,田有余一口气跑上了那座山崖,连滚带扑地跪到被他们做了记号的地方,搬开压在上面的石头,直接徒手在泥土里刨挖起来。
很快,他的指尖就触到了包在最外层柔软的一层布,田有余急急扒开包袱口,把属于他的那个红盒子揣进怀里,随即一咬牙,把包袱整个从土里拎出来,打算拼死一搏,趁官兵们未到之前换个地方藏起来。
可是他一回头,一柄雪亮的尖刀就抵上了他的喉头。
田有余看见那一晚所有和他一起登上过鬼船的同伴被逐一推上了山,面如死灰地站在蒙蒙雨中,喉间和他一样抵着刀刃,挟持他们的那群人虽然穿着衙役服饰,可身上的气势明显更加危险凶恶,就像是……
就像是刚从战场上下来的士兵。
持刀的衙役从田有余手中抢过包袱,看也不看就扬手丢给后边的人,刀尖在他胸口比划了一下,厉声道:“怀里的东西,拿出来!”
田有余哆哆嗦嗦地伸手入怀,把那个红盒子掏出来一半。那人面色一松,正要亲自来接,田有余却突然猛地将身子一扭,抱着盒子撒腿就跑!
那群人大概没料到他死到临头还敢蹦跶,竟还真让田有余跑出去一段,然而他毕竟是势单力薄,孤掌难鸣,没跑多远就被两个身高力壮的衙役从背后追上,直接将他头朝下摁进了泥水坑里。
田有余仿佛一条砧板上的活鱼,用尽全身力量奋力挣扎,可钳制他的手就像山一样难以撼动,他在泥水蒙面的窒息中终于耗尽了力气,全身瘫软了下来。
见他不再动弹,那被他甩开的衙役快步上前,一脚踹翻了田有余,露出被他死死压在身下保护的红盒。
他拾起盒子,竟然还先用衣袖擦净了上边的泥点子,方才装入腰边口袋里。
那男人对待一个破盒子如此细致耐心,对躺在大雨里的活人却连一个眼神都吝啬施舍,转头朝后方道:“我们的事已办完了,多谢大人协助。”
大雨冲开了田有余脸上糊着的泥巴,他猛喘了好几口气,头无力地歪向一边,在模糊朦胧的视线里,看见一双双沾满泥泞的靴子分开,露出其后缓步走来的人。
那个人穿着一双半新的厚底皂靴,轻轻摆动的绿色袍角被飞溅水花打湿,晕开半面深碧,就像晴天下海水的颜色。
他艰难地仰起头,眨去眼前雨水,终于看清了那个男人的脸。
一室昏昧,青灯幽幽,惟明轻声替他说出了心里的那个答案:“赵廷英。”
梁州长史赵廷英单手撑着油纸伞,越过人群走到近前,轻描淡写地扫了一眼地面,旋即移开视线,就好像看到了泥里的一条蚯蚓,连眉头都不值得动弹一下。
他笑容满面地对那男人道:“刘校尉又说客气话,为都督大人分忧乃是本官分内之职,更何况校尉还替本府抓住了这□□猾刁民,本官该多谢校尉才是。”
刘校尉和缓了颜色,道:“赵大人抬举。今日寻回失物的经过,待卑职回去后,自当向都督如实回禀。”
赵廷英的笑容愈加情真意切:“那就有劳校尉,替本官向都督问好。”
“大人放心。”刘校尉应承下来,又问道,“那这些渔民就交给大人了,大人打算如何处置他们?”
赵廷英问道:“都督可有示下?”
刘校尉垂下眼皮,阴冷地睨了眼巴巴支着耳朵听他们说话的田有余一眼,什么也没说,只是摇了摇头。
赵廷英沉吟片刻,方道:“虽说他们只是见财起意,但误打误撞藏起了重要证物,反倒把案子弄麻烦了。前些时日好容易才把刑部的大人请走,谁知大理寺复核没过,朝廷又派了钦差继续查,不日就将到达梁州。”
“这次主持此案的是那位修仙的端王殿下,听说是个邪门人物,要是让他们活着回去,只怕问案时会带出今日之事,没得给都督添麻烦。”
刘校尉点头道:“正是这个道理。那依大人之见,该当如何?”
赵廷英一提衣摆,在田有余面前蹲了下来。田有余没有完全听明白他们的对话,但并不妨碍他理解话中潜藏的杀机,一见赵廷英靠近,立刻拼命道:“我不会说出去,我什么都不会说出去的!”
“大人!我知道错了……我鬼迷心窍!我该死!求大人饶了小人一命,小人家里还有好几口人等着我养家糊口……大人!小人愿意当牛做马报答大人,什么都不会说出去的……大人,大人!”
“啧,听听你这话,你都知道些什么了?有什么不能说出去的?”赵廷英轻蔑地道,“与其等着你在钦差面前胡言乱语地攀咬本官,还不如现在就叫你永远闭嘴。”
“要怪就怪你贪心不足、见钱眼开,天降横财,也要看你这条贱命能不能接得住。”
他躲开了田有余试图抓住他的手,起身对刘校尉道:“这些渔民原本就因为擅入鬼船被吓出了失心疯,现下全城人都知道他们撞鬼了。既然是疯子,雨天从家里跑出来、失足落海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对不对?”
刘校尉会意点头,对身后众衙役打了个手势:“把他们丢进海里。”
断崖之下,惊涛拍岸。
田有余被人提起后领拎到崖边,耳畔风雨声大作,脚下深黑海面如无边墨色涌动,濒死的恐惧攫住了他的喉咙,只有眼泪不受控的狂涌而出,可是在这一场足够冲去一切痕迹的大雨里,并没有人能听见他的哭声。
镜中的影像由浅碧化作深蓝,再化作血一样的暗红,最终归于寂静的黑暗。
黑紫色的细丝穿透镜面,并没有回归田有余的尸身,一接触到空气,就像缭绕的烟气一样,无声无息地消散在半空中。
以亲历者的视角目睹死亡,这种冲击不是常人能随便承受住的。归珩心情复杂地看着一动不动的惟明,轻声问:“殿下,接下来该怎么办?”
“赵廷英虽然是个不折不扣的混账,但他有句话说对了。”惟明冷冷地道,“只要是人做的事总会留下痕迹,方天宠这么重视那个红色盒子,不惜出动亲兵配合赵廷英,看来那就是他留下的‘痕迹’。”
归珩已经被他们人间的人心险恶和尔虞我诈搞得濒临崩溃,憋了一肚子邪火,恨不得现在就把赵廷英抓走扔进海里,怒道:“我现在直接去那个什么都督那里把盒子抢过来!梁州这群狗官,殿下有了证据就可以整治他们了,对吧?”
“不知道确切方位,你找起来会很费力气。而且方天宠树大根深,光凭这么一点东西动摇不了他的根基。”惟明像摸狗一样揉了一把归珩的脑袋,思索片刻后道,“先别急着生气,我们掌握的线索越多,他们的破绽就越多,我来想个办法引蛇出洞,让他自己把我们带到要找的东西跟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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