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君也看见了他的白发,想必您心中已有猜测,只欠实证。”显真道,“我不知道详情,但逆转生死,重塑魂魄,必然要付出巨大的代价。我只说我见到的,帝君转生为人后,迟莲并没有立刻来找帝君,而是在上一世您二十二岁时才出现。我猜他不是不想早来,或许是……”
帝君低声接道:“伤重不支。”
显真默默地点头。
帝君沉默许久,再开口时,竟然有点艰涩的意味:“上一世里,我待他如何?”
显真以扇掩口,狡猾地弯起了一双笑眼,悠然答道:“我答应过他,凡有关于迟莲的私事,一概不便告知帝君。”
帝君微微一顿,意味深长地睨了他一眼,淡淡地道:“他要是听了你这话,只怕以后再也不敢把你当兄弟了。”
帝君已经知道上一世迟莲一直在身边辅佐他登基,无论从师徒君臣哪一方面论起都是“公事”,但显真偏绝口不提,说这是迟莲的“私事”,这其中的暗示帝君若再听不懂,他就白活那么多年了。
“帝君无需为此困扰,”显真摇着扇子,唇角勾着一点看好戏的笑意,“您对迟莲的心,无论何时何地,记不记得,都是一样的。”
第72章 问世间(九)
显真仙君八面玲珑, 深谙见好就收的道理,调侃完就把话头拉回到了正题上:“这次假死的细节虽然和计划有些出入,但大体上还是顺利走完了, 帝君觉得, 太虚境预言中的劫难是否已经应验了?”
帝君摇了摇头, 沉吟道:“现在还难下定论,除非再进太虚境推演一次。但天地之劫, 没有那么容易收场,天帝应该还有后手,也许是关系到三界众生的动荡, 唯有彻底平息祸乱的源头, 才算完结此劫。”
“那您打算什么时候告诉迟莲?”显真问, “帝君重归玉京, 迟莲当居首功,我若是天帝,必然不惜动用一切手段铲除迟莲, 他一直蒙在鼓里太危险了。”
帝君没有回答他,显真是聪明人,自行从他的沉默中找到了答案, 不由得微微一叹:“帝君心疼他,可是您有没有想过……倘若这次的事重演, 他那身子骨还能撑得住再救您一回吗?”
“你了解他的心性,这些年他被我教得太好了, 知道真相后他会怎么选, 我闭着眼睛都能猜出来。”
“但我不想让他选那条路。”
“有了这一次的经验, 下次他会听劝的。”帝君淡淡道, “你只要告诉他可以等, 日久年深,总有……那么一天。”
显真仙君跟随帝君几千年,习惯了帝君运筹帷幄,还是第一次听他说这么没有把握的话。
是“总有重逢的一天”,还是“总有想开了、淡忘了的一天”?
情之一字就是这么不讲理,管你是天尊上神还是凡人蝼蚁,纵有移山倒海之能,哪怕天机算尽,也要奢求冥冥中那一分运气,才能侥幸得到圆满。
数日后,降霄宫内。
“帝君。”
从北辰仙君起,降霄宫内每个人都被帝君叫过去深谈了一回,迟莲知道自己早晚也要过这一关,所以并不算慌乱无措。然而直到他坐在帝君对面,第三次按下蠢蠢欲动的手,才意识到自己的异样感究竟来自于何处。
人间二十载,他已经习惯了与惟明如胶似漆的相处,无论是相拥共枕,还是肌肤之亲,曾有过无隙无间的炽热情缠,如今猛地将他重新打回到守礼的距离上,其中的落差立刻水落石出,令他坐卧都觉得不自然。
帝君也注意到了他一瞬间的走神,询问道:“怎么了,不舒服?”
“没事。”迟莲回过神来,摇头笑了一声,“只是感觉很久没有像这样和帝君说过话了。”
对于帝君而言,一死一生不过大半年时间,神仙闭关尚且要十年起算,这点时间无非弹指一挥,再看迟莲还如昔日;可是对于身在尘世的迟莲来说,却是实打实的物是人非、百年长别,个中万般滋味,并不是一句“稍见生疏”就能概括的。
“原本叫你过来,是想听一听你在凡间过得如何,而且我猜你也有不少问题等着问我。”帝君道,“不过在这之前,还有件小事要解决一下。”
“你要不要坐过来?”
迟莲:“……”
作为一个懂事稳重的神仙,此刻他应该客套地表示婉拒,规规矩矩地与帝君相对而坐,按部就班地说起正题。但迟莲实在没有那个定力拒绝向他伸手的帝君,迟疑片刻,还是起身过去,却没有靠着帝君,而是一矮身在脚踏坐下,自暴自弃地伏在了帝君膝头。
帝君忍俊不禁,摸了摸他的长发,广袖自然地垂落下来,笼住迟莲半身:“行吧,你不嫌硌得慌就行。”
“我在人间过得很好,没受过委屈,也没遭什么罪。”迟莲枕着他的腿,轻轻地道,“我只是想不明白,为什么帝君一定要用假死这个方法骗过天帝?”
“以帝君的声望权力,就算是现在直接把天帝拉过来砍了也没人敢说什么。显真师兄说你在太虚境中推演出天地劫难将至,是不是与这件事相关?”
“不枉你在人间历练一回,果然进益了。”帝君耐心地道,“直觉很准。这件事说来话长,要从九天之誓讲起——你知道维持九天之誓运转的灵力本源是什么?”
“天族的法力。”迟莲想了想,试探地道,“还有凡人的记忆?”
帝君道:“准确的说,是天族的神魂,凡人的记忆,以及妖族的灵力。九天之誓是搭建在‘生死’之上的法阵,各族死后,神魂记忆归于天地,化作纯粹的灵力,供应给法阵维持运转。正因如此,天与地、人间与妖族才能分隔开来,方有了如今的三界格局。”
“同时九天之誓还有镇压魔族的功效,一旦被破,魔族就会卷土重来,再度在世间横行肆虐,将各族拖入流血争斗之中。”
“九天之誓最初是人族与天族订下的盟誓,人族为求天族庇护,放弃了此界灵气和长生,以轮回的方式繁衍生息,而天族则肩负起维护九天之誓的责任,防止妖族和魔族祸乱人间。”
“但是上万年过去,如今已经没有多少神仙记得九天之誓的本意,更别说庇护人间了。”帝君冷笑了一声,“如果现在我说九天之誓灵力不足,需要天族贡献修为,你猜会有几个神仙主动站出来?”
白玉京承平日久,神仙们已经忘了自己是怎么登上了云端,他们只会说九天之誓掌握在苍泽帝君手中,这是降霄宫的事,为什么不让北辰他们去补天?
“天帝想当真正的三界之主,更想彻底革除九天之誓对天族的制约。他怕被我捏在手里、哪天拿去填窟窿,所以一直在暗中培植笼络自己的心腹,甚至让青阳做出了昙天塔那种法器,试图避开降霄宫,开辟一条掌握在自己手中、可以随意进出人间的通道。”
他说到这里,迟莲已经明白了:“正是因为帝君消失,所以他们才敢肆无忌惮,动作越大,暴露得越彻底……你要对付的不是天帝,还要找出所有起了异心的神仙,对不对?”
“九天之誓近年来已经松动,可是天族没有陨落的神仙,灵力不够,又被天帝蓄意破坏,所以你借着假死的时机,散去了自己一半修为用来补天……”
帝君感觉他抱着自己的力道不断收紧,显然是心疼得要命,神情愈见温柔,修长漂亮的手指穿过他的白发,心平气和地道:“都是分内之事,没什么可惜的。”
“接下来帝君要做什么?”迟莲直截了当地问,“杀了这一批神仙,九天之誓能有多少年太平?”
他话中的杀意实在是太直白,帝君蓦然失笑:“这问的是什么话,你还想亲自动手吗?”
迟莲道:“练剑千日,为的就是用剑这一时,反正我都砍过一个平楚了,再来多少个平张平李也是一样。”
“没你的事。”帝君在他脑门上轻轻一拍,没什么威慑力地斥道,“看看你这一脑袋白毛吧迟莲仙君,我不问你,你是不是就觉得我不知道你干的那些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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