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君为师,他哪来的立场能说得出“停下”二字?
迟莲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理亏,但他在帝君面前没有那么多原则,老老实实地低头道:“我错了。”
帝君却道:“这也不能算错,不必认错。”
他松开了迟莲的手腕,却没有收回手,反而在迟莲眼前摊开掌心,平静地道:“你看一看我的手。”
迟莲:?
平心而论,帝君的手确实好看,肤色白皙,筋骨清晰,指节分明,五指修长有力,没有斑点疤痕,尤其是有迟莲的手在旁边比着,更显得干净素洁,是一双养尊处优、不沾风霜的手。
一般人这时候都理应自惭形秽,然而迟莲并没有长那根弦,所以他只是抬头看了一眼帝君,很实在又诚恳地道:“好看。”
举凡天神,尊位越高越威严疏离,喜怒不形于色,容貌再出挑也不是用来欣赏的。但这一刻不知为何,迟莲忽然觉得帝君身上那种令人不可逼视的威压无声无息地消失了,而一直以来被气势压制、或者说被刻意忽略的俊美庄丽就水落石出,变得触手可及,好像月亮落进他手心里一样。
帝君任由他看,托着他的手背,慢条斯理地说:“迟莲,我喜欢漂亮的手。”
迟莲:“……”
他突然被美色晃了眼,无来由地心虚气短:“哦。”
作者有话说:
迟莲被吃得死死的……
感觉此处应有天仙表情包“我管你喜欢什么.jpg”
第45章 花非花(七)
降霄宫的生活其实远没有外人想象的那么波澜壮阔, 至少对于迟莲来说是平静舒适且稳定。五十多年里他每天都是雷打不动地练剑两三个时辰,和归珩鸡飞狗跳地掐架,跟应灵一起叮叮咣咣地做一些漂亮但没用的法器, 轮流帮几个师兄处理一些不紧要的事务, 或者跟随帝君学习法术符咒、并在他讲阵法时随时随地昏睡过去。
等他剑术小有所成, 帝君就不再把他拘在九重天上,有时会带着他下界历练, 仍然是放在眼皮底下看得牢牢的,众神都知道有这么一号神仙,但碍于帝君积威, 凡见面必然客气有加、以礼相待, 并不敢试探他的深浅。
迟莲正式于天庭崭露头角是在百岁后。他领了降霄宫的部分差事, 惯常往来于天界与东海盈、藏二洲之间, 这期间不免要与各路人马打交道,他凭借着传奇经历、俊秀容貌与超群剑术,很快就在众仙之中扬名, 然而这些都是昙花一现,历经大浪淘沙,最终口口相传的只有——
“说你是降霄宫门下, 一条不叫唤光咬人的走狗。”
苍泽帝君正襟危坐,面无表情地问:“我斗胆请教迟莲仙君, 你究竟是做了什么,才让人在外面传出了这么个名号?”
如果只看他的上半身, 这一幕可以说是严肃正经, 非常具有压迫感。
迟莲枕着帝君的腿, 懒洋洋地半阖着眼, 拉过他的广袖遮住脸, 闻言漠然地:“汪。”
帝君:“……”
“问题是不会叫吗?”帝君差点让他这个油盐不进的德行给气笑了,低头捏住他高挺的鼻梁,“被人说成是狗很好听?”
迟莲才从下界回来复命,刚处理完一串私修邪道的妖族,听他们放了一路的嘴炮,什么难听的话都有,骂他是狗已经算是温柔的了,毫不在意:“谁又在帝君面前多嘴?管他们说什么呢。”
那些背后议论的不敢跑到降霄宫门前来嚼舌根,那就只能是旁人转述。迟莲把帝君的手拉下来,顺势抓在掌心里把玩,轻描淡写地道:“以后我会收拾好的,帝君不必为此烦忧。”
神仙一旦化形,除了用法术短暂地幻化面相,本身的容貌不会随着时间变化而改变。但迟莲相比于刚拜入降霄宫时,气质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换,连带着从前那种让人怜惜的轻盈秀美也沉淀下来,变成了锋芒凌厉的锐气。就算他这么懒散地躺在帝君怀里,眼睛半睁不睁,也像猛兽依人,随时会出手拔剑、血溅五步那种,和“小鸟依人”这个词已经差出了十万八千里。
帝君听着他这土匪一般的口气,也在纳闷自己到底是哪一步走歪了,把当年那个会哭会撒娇的小棉袄教成了眼下这个桀骜强横的铁秤砣,上至九霄下至九泉,除了帝君,天底下就没有能让他无条件低一低头的人。
其实他大致也能猜到,迟莲是个对自身荣辱不太上心的人,要说有哪块逆鳞,那就只有苍泽帝君和降霄宫。而帝君虽然凌驾于九天之上,但并不是那种慈爱雍容、心地善良的老神仙,天庭众仙对他的敬畏远大于爱戴,私下里的抱怨编排不知凡几;至于十洲那就更不用说,仇恨太微天尊的妖族车载斗量、数不胜数,平均每二十年都要搞一场刺杀,已经快成了传统习俗。
帝君不在意,自然有人替他在意;就像迟莲横行无忌,帝君就要替他担忧过刚易折。
“积毁销骨,众口铄金,你自己在外行走,年岁又不大,还是要多留心些。”帝君垂眸看他,“阴天下雨往家里跑,这点道理不用我教你了吧?”
“知道。”迟莲打了个呵欠,翻了个身面朝他怀里,“告状谁还不会。”
帝君一开始觉得说他像狗是在骂人,现在又觉得他这个样子确实很像小狗,还得伸手挡着不让他掉下去,无奈道:“你要么就坐起来好好说话,要么就回去踏实睡觉,在这滚来滚去的闹我干什么?”
这时迟莲早把“孤傲”二字抛到九霄云外,在帝君面前当然是怎么可怜怎么来,哼哼唧唧地道:“这不是刚从苦寒之地出来吗。藏洲好冷,冻得我现在还没缓过来。”
神仙寒暑不侵,但并不是不知冷热,帝君摸了摸他的手,果然很凉,就这么屁大点事也能让他心软,随手落下了书房的禁制,隔空取了一件挂在旁边的外袍给他盖上:“你也不嫌硌得慌,这样总行了?安心睡吧,没人来吵你了。”
随着时间愈久,外界的风言风语渐渐地消停下来,倒不是说迟莲的名声变好了,只是没有人敢再拿到明面上说而已。况且明眼神仙都看得出来,迟莲那样的出身,行事作风却如此强硬,不光是因为他天生就比别人头铁,更是因为他维护的那位给了他足够睥睨一切非议的底气。
玉清宫的丹忱仙君和降霄宫交情一向很好,和显真仙君更是一对臭味相投的酒友,当初还给迟莲送过药,算是为数不多一开始就知道迟莲身份的神仙之一。这天他又跟显真仙君在三重天外的忘寒楼里相约喝酒,提起近来白玉京里的种种流言,还当个笑话说给显真听:“迟莲那名声虽然不好听,但也有几位尊神私下里说过,若身边养这么个弟子,哪怕桀骜一些,起码忠心护主,倒比那些只知游手好闲混日子的仙君强些。”
显真仙君拈着杯子,闻言嗤笑了一声:“你要是见过他在帝君面前什么样,就说不出这种话了。还桀骜……那脾气也就比面团硬气一点。”
丹忱道:“性情柔和那不是更好,要是知道了,只怕动心的神仙更多。”
显真道:“说得容易,他哪是随随便便就能养得起的?我们帝君捧在手心当眼珠子一样看到大,百岁前没离开过身边,下得工夫就不必说了,天材地宝易得,难得的是用心良苦,有情有义谁不喜欢?可也得看看自己能不能做到帝君那个份上。”
丹忱揶揄道:“你也是帝君弟子,独他一个得此殊遇,你居然不醋吗?”
“迟莲入门时我都快三千岁了,醋得起来吗?”显真差点让酒呛着,“再说帝君座下仙官和弟子是两码事,我可没有认帝君当爹的打算,他们俩那个腻歪劲一般人受不了,归珩和他爹都未必有那么父慈子孝。”
丹忱笑得差点从凳子上掉下去,扒着旁边的栏杆才稳住身体,忽然“咦”了一声,看着远处问:“那是不是迟莲?”
显真循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果然看见一道熟悉的白衣身影,正跟着前头的仙官往碧台宫角门走去。忘寒楼距碧台宫不远,虽看不到仙宫正门,但从高处往下看,去往角门的必经之路却一览无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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