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他已经让迟莲等得太久了,再拖延下去, 他怕迟莲又要干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来。
惟明费劲地撑开了眼皮,差点被眼前的一道明光晃瞎,他下意识地抬手遮眼, 那明光却像是有灵性一样自动落入他手中, 沉甸甸地触手温凉, 是一面巴掌大小的银镜。
借着镜子散发的微光, 惟明终于看清了他们眼下处境:他与迟莲好像是被海蚌囫囵吞了,周遭都是黏腻又腥寒的软肉,正在不断地蠕动着分泌稠密的珠液, 他们沉睡得太久,大半个身体已经完全被珍珠层包裹覆盖,要是再不走, 很快就会变成西海之中最大最耀眼的一颗明珠。
迟莲侧躺在他对面,两人抱作一团, 宛如鸳鸯交颈,而且惟明发现他只要贴着自己就习惯蜷缩起来, 恨不得把整张脸都埋进他怀里, 是一个全然信赖、几近依恋的姿势。
明明他才是伤害迟莲最深的人, 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就随便地死了, 让迟莲不得不选择以最惨烈的方式来拯救他, 而他却在复活后把一切都忘在了脑后,一百多年来都无知无觉,还曾经嘲讽过他的“前世夙缘”,以为自己被他当作替身而耿耿于怀。
惟明看着他沉静的睡脸,一时觉得喉咙发紧,满心都是酸楚的柔情,忍不住低头在他额头上轻轻亲了一下,以脸颊贴着他冰凉的侧脸。
“对不起。”
“是我的错,我见你第一面就应该认出来的,都是我不好。”
“醒一醒,我们一起回家吧。”
迟莲被他说话的声音惊动,睫毛颤了几颤。
他作为记忆的主人,从头到尾跟看走马灯一样看了一遍自己的生平经历,非但没有觉得波澜壮阔,反而屡屡被自己蠢得抓心挠肝,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以前他黏着帝君是无知无觉,后来情愫渐生倒是知道该避嫌了,架不住帝君总惯着他,所以一身的毛病还是没有改掉。等帝君仙殒,他连活都不想活了,更加无所顾忌,于是在陷入沉睡前破罐子破摔,胆大包天地冒犯了帝君。
好不容易终于醒过来,他一看见惟明的面容,人是认出来了,但脑子还没转过弯来,脱口便道:“帝君……”
惟明就凑了过来,“啾”地在他唇上亲了一口。
迟莲蓦然呆住。
他惊恐地往后一仰:“殿下?”
惟明单手扣着他的后脑,给他拉回来了,低头又啄了一下,轻描淡写地道:“没事,叫什么都行。”
迟莲从他的动作和熟悉的语气里意识到了某种可怕的可能性,怔怔地道:“你都看见了……?”
惟明:“嗯。看见了。”
迟莲反正是要被自己蠢哭了,甚至破天荒地觉得归珩说他脾气大性格差也没错,又惴惴地担忧着他那趁人之危的绮思大白于帝君眼皮底下,一时不知道惟明会对此作何评价。
然后就听见惟明发自内心地感慨:“你小时候真可爱啊。”
“……”迟莲委婉地提醒,“不小了。”
惟明改口道:“和年纪没关系,就是很可爱。”
惟明每说句话就要低头亲他一下,不带什么欲念,单纯就是亲昵喜欢。两个人窝在不见天日的海底深处,只有胸口一小朵光源照亮彼此,有种浓稠如蜜的温暖缠绵。
他们不是什么呼风唤雨的天神仙君,只是两粒在无涯之中紧紧相拥的砂砾,柔白的珍珠像是另一种形式的琥珀,将时间永远凝固在了此刻。
迟莲被他亲的没了脾气,无奈地道:“帝君想起了多少?还是只看了我的记忆?”
“只看了你的,”惟明道,“不过够用了。”
迟莲:“嗯?”
惟明一本正经地道:“你亲我了。”
迟莲:“……”
“你说你喜欢我。”
迟莲:“我什……”
“你还让我对你以身相许。”
迟莲:“我说着玩的!”
“我也喜欢你。”
惟明认真地道:“上辈子估计是日久生情,等我想起来了你可以再问一遍。但这辈子肯定是一见钟情。”
“不用担心什么大道,你可以把我当做一个彻头彻尾的凡人,大不了死前把我这一世的记忆全都拿走。但怕我后悔,所以现在要我放弃这份情意,我做不到了。”
“迟莲,我不喜欢你才会后悔。”
迟莲终于不说话了,妥协般地眼帘低垂,下巴却微微抬起,惟明便默契地托着他的背后,同时稍稍倾身,两人交换了一个绵长又柔软的亲吻。
他很难形容那种复杂的感觉,甘醇而温存,清淡里带着热烈,既有抚慰般的轻柔,同时又显得格外珍重,让他想起千年前那壶玉消酒的滋味。
朦朦胧胧中,迟莲感觉到面上有一点凉意划过,紧接着温暖的指腹贴着他眼底抹了一下,惟明带着一点无奈的笑意给他擦眼泪:“怎么还哭了?好了,没事啊……乖,别哭了。”
说起来很邪门,迟莲养在帝君跟前时是会哭的,两人吵架或者躲起来生闷气时都掉过眼泪,但帝君死的时候,自始至终他连一滴眼泪也没流出来。后来哪怕是经历了常人难以想象的种种痛苦,他也完全是一脸冷漠,不知道痛也不知道难受,好像流血这个过程已经完全取代了“哭”的本能。
然而只要一回到帝君身边,哪怕现在的惟明还没有完全恢复记忆,他的眼泪就自然而然地从鲜血中分离出来,又知道该怎么流了。
“没有哭……”
惟明故意逗他,揶揄道:“比起‘被凡人亲得喘不过气来所以不自觉地流下泪水’,还是被我的深情剖白感动哭了比较不丢人,大国师觉得呢?”
迟莲:“……”
在这方寸之地实在不好大打出手,他用头顶了惟明一下,看向他手中的那片光源,问:“这是什么?”
“一面镜子。”惟明晃了晃那银镜,“我总觉得蚌精和那奇形怪状的龙能有这么大的力量,和这东西脱不了干系。我们被拉进你的记忆里应该也是它搞的鬼,连神仙的记忆都能强闯,这东西起码得是个仙器。”
迟莲接过来仔细看了一遍,没找到什么款识标记,倒是发现了一截断面:“看着像是从别的法器上掉下来的。要说回溯过往记忆,那就是玉清宫未央天尊掌管的问心台,还有青冥宫的往生塔……其他的我就不太清楚了,等上去后问问那两个妖怪,实在不行就让归珩带回天庭,再寻主人吧。”
这种仙器流落人间保不准会出什么事,还是让神仙带走最安全,惟明点了点头,将银镜收好,最后抱着迟莲亲了一口,道:“那就动身出去吧。”
迟莲已经被亲得麻木了,默不作声地召出点绛,切瓜砍菜一般劈开了两人身上凝固的珍珠壳,拉着惟明站起身来,紧接着正手握剑用力向上一捅,蚌肉受伤吃痛猛地回缩,“噗呲”一声喷出一大股淡青色的鲜血,兜头将两人浇了个透湿。惟明还不小心喝了一口,呸呸呸地吐了半天,怀疑大国师是恼羞成怒继而存心报复。
迟莲毫不拖泥带水地拔剑,换了个角度继续往上捅,三五剑之后那海蚌终于痛得受不住,惊天动地地翻滚起来,蚌壳张开一条缝,吐沙子一样“呸”地把他们俩吐了出去。
那银龙见二人脱身,急忙调头来追,又要故技重施用长吻将二人吸住,这回迟莲却不避不闪,双手持剑,凌空纵劈直下,海面上顿时爆开一丈多高的冲天浪花!
这回他却没有像归珩那样触及银龙逆鳞,水流与剑气轰然击溃了银龙周身的仙障,它张口一喷,吐出一颗染着斑斑龙血的绿莹莹的珠子。
惟明游过去接住了那颗珠子,银龙与海蚌法身被破,化作一个白衣童子和一个黑衣老人,被迟莲用法术捆住,一起拖上了海面。
归珩已经愁得在船上走了八百个来回,快要把方天宠晃晕了。正焦急时,突然听见巨大的水声,他猝然扭头望去,就见不远处海面陡然升起三尺巨浪,迟莲一手搀着惟明,一手持剑,犹如海神踏水而来,未到船边,先朝他扔了两堆东西,把归珩砸得一踉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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