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兰时挣扎道:“可是娘,这一个梦我做了十几天,哪有这样的怪事。”
她站起来甩掉手上水珠,接过递过来的布巾,说道:“行了,哪有那么玄乎的事,一个梦而已,说不定是那梦让你心里不舒坦,才一直记着,俗话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天天都想这个,夜里可不就梦到了。那林家我和你爹早就留意过,许是你没经历过,心里难免怯,娘就跟你交个底,大差不差了。”
“林家房子、田地,和咱们家算是门当户对,他家亲戚是有些什么门路,可寻常过日子又指望不上,咱们啊,不比林家差。李香菊两口子我又不是不认识,不是难处的恶婆婆,也没老得走不动路,能下地能上山,这三年五载不用你伺候。”
“林晋鹏是老大,又有出息,下边虽有几个弟妹,小的都七八岁了,有父母在,不用你拉扯,好处多着呢,这几年我和你爹看了不少人,邻村的外村的都有,没有谁家比他更合适的,家底殷实能让你吃饱,你再看看他家里,老的小的都穿得干净,不是埋汰腌臜人,你不用怕,这事儿要真成了,还有你老子娘在呢。”
说亲相看第一就是名声,林家在小河村名声不差,没出过什么乱七八糟的事,公婆在村里也没有恶名,普通又殷实的人家,就是苗秋莲和顾铁山看中的,起码靠得住。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在亲事上顾兰时自己没办法做主,是以一脸愁容。
苗秋莲“啧”一声,把布巾挂在架子上,说:“你这孩子,都说是你胡思乱想,梦里的事能信?行了,别瞎琢磨,喊竹哥儿洗洗手脚,该睡觉了。”
夜色降临,天上星光闪烁,小河村渐渐归于平静。
竹哥儿早已睡熟,四仰八叉在炕上摊开,顾兰时再心烦,终究也没抵过睡意,他神思恍惚,再一次陷入梦境。
漏风的茅草屋破败不堪,他蜷缩在还算完整的土炕上,身下一张草席也是破的,风从缝隙里吹进来,他裹着破旧薄被低声咳嗽,一阵阵感到冷意。
混沌中,他想起自己被抛弃,只能躺在这里苟延残喘。
又是一阵冷意袭来,他只觉得身体一轻,飘在空中往下一看,却看到另一个自己。
顾兰时愣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自己死了,他没有去处,浑浑噩噩呆在这间破草屋里,看着自己尸首渐渐变化,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再过几天,尸首就烂掉臭了。
半掩的门框被从外面推开,他看过去,是那个命又穷又硬的裴厌,半旧的布衣草鞋,看起来还是那么潦倒穷苦,眼角也多了几道风霜痕迹。
裴厌站在土炕前,似乎一点都不怕死人尸体。
顾兰时好几天没见过其他人了,这会儿看着自己枯槁干瘪的尸首已经不成人样,忽然满心悲戚,等到臭气熏天生满蛆虫,就更没尊严脸面可言,死都不能安宁。他以手掩面,却流不出一滴眼泪,只有风声呼号。
忽然,他被拽向门外,放下手才发现,裴厌用破草席卷了他尸首,扛在肩上往山上走。
许是孤魂难以离开躯体,他被迫跟在一旁,看着裴厌拿铁锨挖坑,又看着对方将他尸首放进土坑里。
这是要埋了他?
心中感激刚起,突然一阵天旋地转,他只觉泥土拍在脸上,打得生疼也让他无法呼吸,像是要活活闷死。
猛地睁开眼睛,顾兰时呼吸急促,吓得连忙拽开自己脸上的手,大口喘了几声才渐渐安定,回过神知道刚才是竹哥儿手打在他脸上,又捂住了他口鼻。
他气得在睡觉不老实的竹哥儿屁股上打了一巴掌。
竹哥儿睡得迷迷糊糊,被打醒后眼睛都睁不开,揉着屁股嘟囔道:“兰时哥哥,有虫子咬我屁股。”
顾兰时被他逗笑,噩梦带来的恐惧驱散了几分,说:“哪来的虫子,是你在做梦,快睡吧。”
竹哥儿被他胡说八道安慰到,往炕里翻个身再次睡熟。
第6章
葫芦架下,顾兰时摇着辘轳打水,太阳穿过随风晃动的葫芦叶缝隙,斑驳照在身上。
天越发热了,这会儿有葫芦架在头顶挡着,风一吹总算能凉快些。
“哗啦”一阵响,木桶装满水,他将井桶放在一旁,一手拿葫芦瓢一手拎起木桶往菜地走。
他家场院大,前院不止留了晒谷的宽阔地界,菜地也不小,冬瓜架、菜瓜架都在葫芦架这一侧,搭的齐整,南瓜藤蔓在菜瓜架后面的墙根处攀爬,南瓜花花苞已渐渐冒头。
小石子和石板铺就的路将院子从中间隔开,另一半地种的瓜菜同样生机勃勃,三行韭菜两行小葱两行黄花菜,还有快开花的辣子、两行从坑里冒出绿叶的春萝卜,茄子和蒿菜长势喜人,大葱蒜苗和姜各占一片地方,春豇豆和春扁豆各自爬在竹竿上,长成的被摘走,这几日又垂下来不少豇豆扁豆条,丝瓜顺着柴房墙和院墙爬高,叶子绿油油的,还没到结瓜的时候。
浇完土埂上栽的长长一行薄荷,顾兰时翻倒木桶,将桶底最后一点水洒在旁边韭菜地里。
今天竹哥儿到河边放鹅和鸭子,顺便和狗儿一起打猪草鸡草,他爹娘下地拔草,留他在家里浇菜地洗衣裳,此时时辰还早,不到做饭的时候。
他到井边放下桶正要打水,看一眼就剩五行春菜没浇,等会儿浇完再挖菜的话,肯定踩一脚泥,于是先过去挑大的拔了两棵。
春菜长得高大,比他小腿还高,叶片也大,顺着菜茎一层层往上长,挎去外面最老的几片叶子,余下无论是绿叶还是菜茎都能吃。
这种菜从开春暖和后一直到秋天随时都能栽种,浇点水极易成活,二十几天就能长成,吃完一行再种一行,怎么都能接上茬,因此,家家前后院里都种了不少,是桌上最常见的菜。
择下来的老叶子顾兰时没有丢,回头剁碎了喂鸡。
他浇完菜地,正要打水洗衣裳,却听见外头他娘和邻家赵婶子说话的动静。
听声音只是几句家常客套话,他朝院门口喊道:“娘?”
苗秋莲脚步匆匆进来,见他在忙,边走边说:“天热,你爹说渴了,我回来取水。”
“嗯,陶罐里的水应该凉了。”顾兰时摇着辘轳,井绳一圈一圈卷在架子上。
苗秋莲进灶房自己先舀了半碗水喝,随后用瓦罐装了一罐子水出来,她看向坐在葫芦架下洗衣裳的顾兰时,晒得发红的脸上露出个笑,说:“兰哥儿,你道娘刚才碰见谁了?”
顾兰时疑惑抬起头:“谁?”
她嗔一眼儿子,开口道:“你金凤婶子,回来的路上遇到,她跟我递了话,过两天是个好日子,林家特意托她那天上门。”
方金凤是他们村说媒的,顾兰时愣了下。
苗秋莲看着挺高兴,和林家是一个村的,家里老小都认识,像这样的人家相看,有时会略去些节礼,今日听方金凤这么一说,林家是懂道理有体面的人家,她自然高兴。
看见顾兰时身上穿的旧衣干净是干净,但有两处补丁,她觉得有些碍眼,干脆道:“头先说买棉花织布,你爹一直没工夫,我看啊,还是到布庄给你买一匹现成的棉布,赶在相看之前做身新衣裳,省得落了他林家下风。”
“就这样,明天不忙,让你爹去镇上买,行了,我先去地里,你爹还等着喝水。”她说完就匆匆出了门。
顾兰时坐在板凳上,看着他娘风风火火回来,又风风火火离开,院里只剩他一个人后,慢吞吞搓洗盆里衣裳。
自打那天夜里梦见自己病死,结果被竹哥儿打醒之后,好几天了,他再没梦到过林晋鹏,前天听说对方又去镇上了,白天家里有各种活要干,他都没怎么想起过林晋鹏。
不再做梦后,他心中难免松懈许多,看上林家,自然有他爹娘的道理,况且他自己原本也觉得林家不错,起码不像赵金通一家,在村里老是欺负比他们软弱的。
或许真的像娘之前说的,是他成天瞎想,晚上才一直做梦,这几天不去想,就不再被梦魇住。
想明白后,顾兰时回过神,拿了板子过来用力搓洗衣裳,心里的不爽快似乎渐渐消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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