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万万没有料到,老登居然没有说出一个不字,轻轻巧巧就答应了下来!
飞玄真君向来不通人性,尤其是今天肆意作妖之后,这一份通情达理便真正是匪夷所思,倒叫穆祺惊异得言语不能,居然愣了一愣,才晓得行礼谢恩。
飞玄真君随意点一点头,却又瞥了一眼闫阁老。以真君之聪明敏锐,当然看得出闫分宜那点不可言说的心思,只不过毕竟于己有利,也不必干预而已;如今话赶话说到这里,总得给首辅一个颜面,于是亲口点名:
“闫卿还有什么话说?”
闫阁老又能说什么呢?方才筹备的一番话已经被皇帝这猝不及防的反应尽数打消。只能无可奈何的找了个万金油的理由:
“如果要买巨木,经费上恐怕……”
“海防不是已经拨了几百万银子了?”皇帝不以为然:“不够的再说。”
此语一出,殿中连呼吸都暂停了一拍。各位重臣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们可还清楚的记得,一刻钟前内阁汇报政务之时,仅仅为了几万两银子差池,皇帝可是将裕王阴阳了足足五句话呢!
不是,一边是斤斤计较的几万两,一边是手一松就放出去几百万,这偏心偏得是否太离谱了点?
到底谁是皇帝的亲儿子啊?!
当然,以飞玄真君万寿帝君的刻薄寡恩自私自利,父子上缘分的浅薄冷淡,恩宠上超过裕王其实并不怎么奇怪。但这种“钱不够再补”的大手笔,往年也只在道士们负责的重大修仙工程上能瞥见一二。可一个世俗出身的勋贵子弟,居然能和老登心心念念的修仙大业比拼恩宠么?
在场的重臣俯首垂目,一声不吭,心中只转着同一个念头:
——皇帝的脑子怕不是真被敲出毛病了!
第75章 金融
说实话, 老登的异常的确是吓人了点,吓人到穆祺总在私下怀疑老道士会在喝下一碗汤药后突然恢复往常,然后下一道旨意收回自己良心发现答允过的一切事情(从摆宗的案例看, 他们老朱家不是不可能吐了吃),所以穆祺抓紧时间,拿到许可之后的当天下午, 就立刻派人去请来了与国公府素来相熟的意大利商人儒望, 约定要谈一谈木材上的大买卖。
这位儒望有泰西教会的人脉,依靠着宗教背景在各国都吃得很开, 也算是手眼通天的人物, 不然也混不到勋贵的圈子里。艺高人胆大,他想了一想, 慨然允诺了下来。
“既然是世子的话,我不敢推脱什么。但买木料毕竟是大生意,彼此还是慎重的好。”
“这一点还请放心。”穆祺微笑:“我们家是什么身份, 想必尊驾也很明白。国公的爵位已经是勋贵里一等一的了,当然不会丢这个脸,也绝不敢矫诏欺瞒;如果尊驾不信, 我还可以请闫分宜闫阁老会同作保——闫阁老现在可是内阁的首辅, 朝廷中排行第一的重臣!勋贵里的头头和文官里的头头共同的保证,还有陛下的圣旨在此,尊驾应该没有什么疑虑了吧?”
这一套小连招的确很有吸引力。而且东南亚最近的确也有点生产过剩的风险, 各大商行开出了上万英镑的价格悬赏能开辟商路的冒险家, 儒望思索良久,到底还是金钱的渴求占了大头, 一狠心答应下来了:
“世子这么说,我没有不答应的道理。请问世子要买多少?”
世子反问:“以你的门路, 我们能买多少?”
“以贵国的货币算,大概二十万两上下。”
“二十万两?”世子皱眉了:“这是否也太少?”
即使东南亚及天竺的木头格外便宜,二十万两也就只能买三五根木头而已;木头运到后还要晾干除湿防腐,辛辛苦苦的招揽木匠尝试建造大船(由于海船荒废已久,这个过程怕还麻烦不小),如此折腾下来,怕不是七八年功夫才能整出一组可用的舰队?
七八年太久只争朝夕,更不用说顶上还有飞玄真君这种阴阳不定随时可能变卦的老登。穆祺思前想后,决定加一加速:
“二十万两银子太不值什么了,难道是南方的木头不够用了?”
“木头倒是尽有,就是担保金不够。”儒望有点尴尬:“以我的本金,最多也只能担保二十万两的贸易了……”
远洋贸易信用是最大的难题。远在天边的东印度公司可不会相信什么国公和阁老的身份,非得要切切实实的保证金不可。大安当然不可能千里迢迢的把保证金运去,按往常的惯例,基本就是由儒望这种两边都有资产的中间人作保,以自己存在东印度公司的股份或现金做抵押,撬动这二十万两的交易。等到交易达成,再从中抽取佣金。
这种大规模的跨国贸易,保证金的比例起码在两成以上,就算儒望经营已久,应付起来也还是很吃力的。也就是看在国公府交情好人头熟,还愿意担这个风险而已。
“当然,我还可以到广东找几位同行共同担保。”儒望小心道:“只是外人毕竟不晓得国公府的分量,价格可能就要高上一些……”
“高多少?”
“大概要抽四成五的佣金。”
穆祺嘴角抽了一抽——四成五的佣金!如果花两百万两买木料(考虑到后续海战及维修的需要,这个数字其实已经很保守了),那光是预付给海商的中介费就起码在九十万两以上。木料的毛还没见着一根,白花花九十万两银子先得掏给西洋人,就是穆祺再有担当,也实在扛不下这口大锅。
大安朝廷到现在都是非常保守的,这么大一笔银子交上去,搞不好会让多嘴的官员联想到什么宋朝的“岁币”!
这就是大宋大缺大德的后遗症了。赵家的遭遇是崖山之后所有中国人究极的ptsd,永远无法抹去的心理阴影,足以震慑得衮衮诸公言语不能的绝对逆鳞。真要被人往宋真宗乃至完颜构的方向靠一靠,那就真正是千夫所指无疾而终;穆国公府也别混什么朝廷了,找根老歪脖子树提前挂上去得了。
他不能不以商量的口吻询问:
“佣金不能再低一点么?我们毕竟要做的是大买卖,赚钱的地方有的是嘛,何必一次就赚完?”
儒望很为难:“我当然愿意帮助国公府担保,但佣金比例是我们商会的规矩,轻易不好改动。”
“商会?”世子忽的眯起了眼——他对儒望的来历早有猜测,但到现在才终于抓住了一点切实的证据,于是口音一转,以英文吐出了两个极为惊人的名字:“‘东印度公司还是罗斯柴尔德银行’?”
虽然英文的口音与语法极为古怪,却依旧能听得清清楚楚,毫无错漏;儒望措不及防,脸色倏然就变了——他的确是英吉利罗斯柴尔德银行驻远东的高级雇员,专门负责的就是开辟中国的市场;但这一层身份隐秘之至,对外则全以海商的面目示人。想不到十几年间毫无差池,却居然叫一个勋贵子弟给骤然点破了!
是有高人暗中指点吗?还是这个看似疯癫古怪的穆国公世子在扮猪吃虎,胸中另有乾坤?
到底是行走海外多年的巨商,虽然心中起伏奔腾不能自已,儒望愕然片刻,仍旧强制镇定了下来。对方如此展露锋芒,他也再不敢托大欺瞒,只能同样以英文回话:
“是罗斯柴尔德银行的规矩;银行在这里创办了商社,为往来的贸易提供担保。”
穆祺微微一笑,心想果然还是金融资本死要钱,几百年改不了一丁点。身为资本主义行走于人间的活化身,原始积累中每个毛孔都滴着血的超级大怪物,恐怕是没有人能从罗斯柴尔德家族口中抠出一个大子的。
但这也没有什么关系,世子的神色依旧平静:
“原来如此。能够做这样的生意,到底还是要财大气粗的豪商才能支撑呐。”
“虽然财大气粗,但其实利润也很微薄。”儒望小心解释:“毕竟是远隔万里开设的商会,又要辛辛苦苦调运金银满足各处贸易的需要,成本很高的。”
我们罗斯柴尔德银行就是这样的;甲方乙方只要买卖交易就好了,银行又要放贷又要担保,考虑的可就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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