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事情所有的关键,也就落在一个问题上了:
——火器真有这么强力么?
“……你这也是在赌。”
许少湖反问:“不赌还能如何?”
闫阁老哑然了:是啊,不赌还能如何?穆国公世子捅破天后他们逃无可逃,既不能进亦不能退,前后都是被百官唾弃的死路一条。为今之计,大概也只有指望火器真的强劲凌厉到匪夷所思的地步,可以将躺平开摆的飞玄真君一路带飞,跃升至某个难以想象的层面——只要皇权强盛,那官僚的规矩就不算规矩;所谓高祖复生太宗再世,大家发抖犹自不及,还管得着阁老的疏忽么?
“如今别无他法,只有寄希望于火器。”许少湖叹息道:“要效法先人的路,那就是以火器为卫、霍,以东瀛为匈奴——必须迅速对东瀛下手,而且要稳,要准,要狠,要打一个无大不大的胜仗!东瀛一下天下震恐,百官俯首帖耳,处置区区山东大族,不过振蒙发落耳!”
既然和平时代的政治规矩容不下他们,那他们就换一个打法;国战一开流血漂橹,区区四五百人算个什么?我看杀得还不够多!
内部矛盾外部解决,老登!
闫阁老当然明白这个意思,他沉吟少许,还是回了话:
“可这样一来,无异于再造一个汉武帝。圣上那边……”
话说到此处,他也不由略略一停,与许阁老相视苦笑,神色颇为古怪。显然,没有人能比两位阁老更了解当今圣上了——飞玄真君外假玄修而内多欲,对功业名望的渴求无时无刻不萦绕心间。更何况,以多日以来宫中对抗倭战争的积极态度,推动这件事根本不需要什么手腕。
不过,若此事真能推动落地,那事情倒颇为微妙了。而今的皇帝是以旁枝入承大统,千秋万代之后,庙号多半也是“世宗”。一前一后两个世宗,都是对外用兵,都是痴迷玄修,都是威重令行;这样处处押韵的重复,那谁还能分得清老朱家和老刘家呀?
喔不对,汉武皇帝是六十岁后开始大发癔症神经兮兮,疏远太子亲近小人的;我们飞玄真君从三十五岁开始就稳定发癫搞二龙不相见了。这说明什么?说明我们真君少走了三十年弯路;老朱家,赢!
风口上吹起来的世宗也叫世宗;两千年河东,两千年河西,莫欺老登穷!
·
当然,闫阁老与许阁老其实非常清楚,即使一切进展顺利,复刻武帝道路也有相当的风险;搞不好还会反噬自身,后果难料。
皇权强盛后当然可以弹压而今的区区疏漏,但过大的权力既是武器也是杀招,往往难以把握。昔日武皇帝末年发癫,不就搞得天下丧乱,动荡不安么?以当今圣上之刻薄寡恩、阴损歹毒,恐怕玩出的花样,犹有倍之。其实仔细一想,也不能不叫人胆寒。
但还好,飞玄真君有一个天大的优势——他磕的丹药太多,年纪又实在太大,头部伤口雪上加霜,估计也作不了几年妖了;只要老天开眼,能让这位世宗在合适的时候蹬腿,那天下还是可以平平顺顺过度,安稳等到闫阁老与许阁老告老还乡,度过晚年。
……但愿苍天保佑吧!
第112章 解释
平定倭寇之后的第八日, 穆国公世子收到了从京中快马送来的急递,并毫不意外的遭到了弹劾。十几日过去后朝廷这把大漏勺该漏的也漏得差不多了,虽然具体消息仍然遮遮掩掩, 但一口气料理四五百人的腥风血气仍然从泄漏的只言片语中渗透出来,令所有有识者不寒而栗——孝宗皇帝至今百余年,文官们日拱一卒, 从不懈怠, 已经在朝政上占据了绝对的优势,将开国时严苛酷厉的政治逐渐改造, 转化为了能让士大夫怡怡自得的安乐窝;如今世子兵锋一起, 难免就会让士大夫们骤然生畏,回忆起一度被高祖太宗支配压迫的那份恐怖, 还有被严刑苛法囚禁的那份屈辱。
……为了防止政治传统被癫公破坏,为了守护百年来渴求的和平,贯彻爱与真实的仁义, 可爱而迷人的正派角色们齐心协力,终于要对穆国公世子下手了!
当然,相比起带宋儒生, 大安的士大夫现在还是相对要脸的;至少不敢效法苏辙、司马光, 在对倭大胜的结果上做文章,主张给东瀛倒贴赔款赔礼道歉什么的。大安文官们其实非常清楚,世子的手腕虽然酷烈, 但控诉的罪名多半不是虚谈, 纠缠通倭的证据毫无意义,反倒可能被倒打一耙;所以思前想后, 弹劾的罪状中并不包括实质内容,只是指责穆氏“跋扈”、“违背祖训”、“居心诚不可问”。
——抛开事实不谈, 你就说你跋扈不跋扈吧!
早在动手料理那些举人秀才之时,文官们的狂怒就已是意料中事。但最为怪异的却是内阁的态度,几位阁老重臣并没有顺从朝廷舆论展现出同仇敌忾的气势,而只是公事公办,给世子发了一封急递,让他“明白回话”、“勿得迟误”;虽然“毋得迟误”,但朝廷的办事效率是大家都知道的,明白回话后双方你来我去打嘴仗,时间少说也得拖上小半年;时间一久事态变化,很多事情就可以微妙的布局了。
实际上,仿佛是生怕穆国公世子不能理解,内阁主事的闫阁老和许阁老花了很大的心思。从笔迹上看,他们这一封精心措辞的公文,是由时任翰林学士、权知制诰的张太岳写的。
——勒令世子明白回话的公文,居然由张太岳亲笔书写。穆氏要是连这个信号都读不懂,那他也不必搞政治了,回家等着被下狱算了。
事实证明,被朝政捶打得肉质q弹之后,世子还是很明白这点小套路的。他仔仔细细将公文读完,神色依旧镇定;然后仔细检点,又从内阁的密盒里抽出了一封书信。这封信是许阁老闫阁老亲笔所写,同样是以内阁名义发出,只不过内容要亲切随和得多,是询问他南下平倭的进度,表示朝廷拳拳关怀之意。
大概是考虑到世子的理解能力,这封信没有搞什么虚文;除了一点必要的掩饰之外,基本已经将辛苦筹谋的话外之音摊开了揉碎了显露于前。但饶是如此,穆祺仍然大为惊愕。他反复讲书信读了几回,一字一句认真品味,在排除掉一切不可能之后,才不能不接受唯一的事实:这俩老登是真心想干倭寇,还要干一票大的。
不是,这人设的转折是不是太大了一点?
好吧,穆祺在狠下决心处置那四百余人时,也不是没有想过要用这口无大不大的黑锅逼内阁就范,反客为主刺激刺激中枢的积极性。但中枢骤然之间激进到这个地步,仍然大大超出了他的预期——闫分宜许少湖好歹也是在文官体系中浸淫了几十年的老前辈了,按理说早就已经内化了朝廷的那套规则;但消息上报后不过区区十数日光景,这两老头居然能一转攻势,打破以往所有的思维惯性,整出这么一套狠活来;其反应之机敏老辣,手腕之娴熟高明,真可谓是天下无双了。
要知道,扩大对倭战争以增强皇帝权威,虽然说起来光明正大,但实际上就是破坏了百余年来文臣们辛苦数代人的努力,无异于是大大背叛自身的阶级。几十年寒窗苦读的文人,背刺起文官共识居然如此行云流水毫无窒碍,跳反时连点心理建设都不需要做,单凭这样的政治素质,就不是穆祺这种瓜皮可以企及的。
……其实仔细想想,这两老头说不定也是生不逢时,在飞玄真君手上搓磨太久,才搞成了如今这副非人的模样;设若真能降生汉初武皇帝之时,仅凭这一套政治手腕,好赖也能混一个公孙弘的位分嘛!
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这何尝不是两个老头的悲哀呢?
不过现在好了。在世子一番督促下,两个老头终于摆脱歧路走上了正途——人是要看大方向的,只要能把两老头的任上把收拾倭寇收拾洋人收拾漠北的事情办好,那先前结党营私柔媚无骨恬不知耻的种种脏事,其实都只是小节而已,史书上大可以一笔带过,不损清誉。有的时候不逼上一把,都不知道人可以有多么优秀;许少湖不过五十,闫分宜也才七十,各个都是嫩得掐出水来,正是出去闯的大好年纪,要是没有世子吹来的春风,他们能顺势下这个决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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