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在影壁后立了一立,簇拥着裕王直往前去。果然,四处的太监侍卫各自匍匐呆滞,没有一个人起来阻拦这群不速之客;跨入殿门之后,迎面而来就是一股潮湿溽热的药气,殿中乱做一团,到处都是泼洒的药水与艾草焚烧后的灰烬,几个太医伏跪在御榻之前,上下衣服已经湿透了——
高肃卿猛地掐了一把裕王,再大力往前一推;于是裕王踉跄着跪了下去:
“爹!”
这一句石破天惊,除了依旧全力为九族奋斗的太医之外,跪在床外的几个人全部都抬起了头来,一眼看到了烟雾后神色凄惶、挣扎着膝行而来的裕王。跪在最里头的思善公主眼角是微微一抽,随后恢复平静;而归在最外面的李再芳则霍然瞪大了眼睛,神色中明显有惊愕闪过。
裕王身后的重臣何等敏锐,即使为了配合气氛同样匍匐下拜,依旧迅速捕捉到了司礼监掌印太监这一闪而过的微妙表情;于是顷刻间惊涛骇浪大起,阁老们瞬即意识到了关键:
从宫中送出的那条“皇帝重病”的消息,并不是由李再芳授意的!
这可就太惊人了。以闫、许、李等人的常识,原本以为皇权空缺后是李再芳黄尚纲等人在掌握大局操控内外,为了与内阁配合才派人传信;但现在看来,这条消息绝不是出自太监的手笔,宫廷的头脑甚至都没有掌握住内阁的行踪!
如果是往常,这点疏漏其实也不算什么;但在山峦崩摧、内外疑骇的时候,这就是致命的失误,不可挽回的漏洞——这个漏洞意味着,大宦官们根本没有控制住宫廷的局势;面对此突如其来的变故,即使近水楼台如司礼监与东厂,也是措手不及,无法抢占先机。
这个疏漏太重要、太关键了,即使沉稳老辣如李再芳,在意识到之后都不由愣了片刻。不过,他也只能愣这一刻的工夫了——在听到身边思善公主骤然高亢的哭泣后,李再芳立即反应了过来,他匍匐着快速爬了过去,抱住裕王流泪:
“爷,爷,你要支持住呀!祖宗的基业,可全在爷的身上了!”
宫里的太监是皇帝的家奴,只称呼皇帝为“皇爷”,太子为“小爷”,其余宗亲都以爵位呼之,称呼裕王也是如此;如今开口就是一声“爷”,那意思已经是不言自明。
裕王只听得这一声,立刻软软伏倒,以头抢地,痛哭流涕,悲哀痛苦之至;身后罗拜的重臣赶紧上前,为裕王擦泪抚胸,按捏额头;裕王在高、许等怀中哭了一阵,终于抽噎发问:
“李公公,皇上,皇上这是……”
李再芳连连磕头,只能尽量委婉:“是突发的病,太医们已经看过了。”
“结果如何?”
“说是……说是要等李时珍来才好下药。已经叫人去传李时珍了。”
这还用说什么?李时珍住在城郊的小院,往来一趟起码要一个多时辰的功夫;又有什么病是寻常太医束手无策,非得要惊动李大夫定夺的?无非是病情实在不妙,只有李时珍才有资格开这个口罢了!
这句话出来,大家心里都有数了。裕王挣扎着站起,踉跄走近床前探视,但只抬头一看,却又不觉泪流满面——飞玄真君万寿帝君清妙帝君仰躺在被褥之上,脸色惨白而眼窝深陷,俨然已经失去了意识;太医撬开牙齿灌入汤药,但大半药汁都从嘴角流出,漫溢横流四处沾染,竟连吞咽都做不到了。
往日威福自专而心意莫测的至尊,如今与朽木又有什么区别?
此情此景,触动衷肠;裕王一哭,众人也只能随之哭泣,聊表君臣一场的情分。只有世子呜呜咽咽的捂脸哀嚎,嚎完后又拉着床边太医令的手,肿着眼睛问了一句:
“圣上还能不能清醒?总要——总要说一句话才好!”
是要说一句话。夏商周三代之前,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夏商周三代之后,天下是一家一姓的天下。无论有再多的祖宗规矩、礼法纲纪,大位统绪的承继,也不过就是皇帝一言而决。
当然,一言而决,总要有那么一句话在。哪怕皇帝能够稍稍恢复神智,看到裕王后勉强点一点头,都算是“临终托付以大事”,可以对天下交代得过去。
太医令大汗淋漓,几乎已经说不出话来,只能伏地作答:
“圣上……圣上的病来得太猛,热毒淤积于心,一时,一时不能疏通;若要清醒,恐怕得下猛药……”
高肃卿利益攸关,登即拭泪追问:“什么猛药?
“以附子、乌头作引,辅以赤石,或可收百一之效。”
此语一出,连裕王的哭泣都不由停了片刻。在场几人都略知医理,晓得附子乌头都是药典里大辛大苦,半医半毒的角色。这样一副猛药煎汤服下,或有百分之一的可能逆转天数,催醒昏迷失能的皇帝;但其余百分之九十九的可能,却是皇帝不堪重负,直接龙驭上宾!
这算什么?这不是太医院直接开药把皇帝药死了吗?
五十年前太医院已经药死了武宗,如今实在不敢在当今圣上重蹈覆辙了。再说,要是裕王答应了这个方子,那不等于为了一道继承皇位的口谕,活生生将亲爹推向绝路么?
这样永载史册的哄堂大孝,这样天塌地陷的可怕罪责,在场可没有一个能承受得住。所以静默片刻之后,众人毫不犹豫匍匐下去,哭声骤然高了一个八度。
哭吧,哭吧,只要哭得昏天黑地,半死不活,那就不用面对这样可怕的伦理困境,被逼迫着在裕王和真君之间做抉择,被老子与儿子双向拉扯——外姓的臣子,哪里经得起这种漩涡的碾磨!
不过,该说的话还是要说的。在哭泣许久之后,闫阁老双手撑地,勉力抬起头来,尽自己首辅的本分:
“圣体如此,尤为可虑;既然太医院已经技穷,是否该令各省访求名医?”
以大安数百年的惯例,中枢向各省寄发旨意征求名医,就是在暗示太医束手无策,皇帝业已危在旦夕,要做后续好服丧祭祀的准备。因此,这道旨意一下,就等于旧有的权力体系全部崩盘,上下臣民心照不宣,知道如今皇位上苟延残喘的飞玄真君,已经是无力掌握局势的明日黄花;大权随之移转,名分也就只在待定之间了。
鉴于当今圣上几十年如一日的威慑,要拟写这样一份形同夺权的旨意,实在是有千万分的压力。但事已至此,却也容不得再犹豫,裕王两眼红肿,只能勉力点一点头:
“明发吧!”
听得这一句话,李再芳立刻软倒在地,知道大势已定,再也翻转不得。而众人的哭声随之高涨,甚至向着裕王下拜行礼,以此哀痛不能自持的姿态,表示对裕王绝对的服从、绝对的拥护,在紧要时刻支持权力的移转——司礼监无言,内阁拜服,朝廷的大事就在这一语之间敲定,再也没有回转的余地了。
至于理论上拥有最高权力的皇帝么……大家忙着围在裕王身边渲染气氛,已经顾不上尊贵的飞玄真君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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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要说完全置皇帝于不顾,那倒也不至于。譬如一直捂脸痛哭的穆国公世子,在听到太医明确表示皇帝已经不可能复苏之后,悄悄膝行着改换了一个方位,又趴在真君的床边哭泣;众人围拢在裕王身边齐声安慰之时,只有他离皇帝最近,能亲眼看到某些诡异的迹象——比如,在裕王说出“明发”两个字后,皇帝下垂的手忽然抽搐,手指痉挛青筋暴起,仿佛要竭力挣扎着举起;只是这暴发的力量瞬息消失,很快又被旁边的太医按了下去,小心插上了两根银针。
……显然,虽而疾病来得突然,但躁怒与外邪所损伤的却只有皇帝的运动神经元;在发病的几个小时里,他逐步失去了对周身肌肉的控制力,只能瘫软成一块木头;但听力与神智却依旧完好,足以分辨现下的局势,成了一个困在僵死躯体中的活人……所以,也不难想见,在听到亲儿子伙同内阁剥夺自己的权位之后,真君是如何的狂怒绝望、不可自制了。
可惜,到了这种时候,再如何的狂怒都无济于事。说不出话的皇帝与先帝没有区别,权力残酷的法则,此时终于降临到了天下最尊贵的人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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