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是说,通知中枢重臣?”
没错,虽然思善公主在西苑待了这么久,但实际上也只是个侍奉皇帝的空架子而已。若以实际而论,她这个公主看似尊贵,但没有切实的职务傍身,却连吩咐一句太监都做不怎么到,实权还远不如李再芳、黄尚纲。寻常小事也就罢了,将禁中消息通知重臣却是大事,那里是一句话就可以答应的?
公主早就预料到了这个疑问。她伸手入袖中,慢慢抽出了——抽出了那张写着“穆”的御笺。
“有陛下的亲笔。”
皇帝的笔迹谁都能认得,冯保仔细看上一回,疑惑全部消失了。他赶紧行礼:
“谨遵旨意。”
“你要把这里的事通知给内阁,通知给穆国公世子。”公主道:“就告诉他们,圣上看书时发了急病,正在医治。”
她到底还是没有递出那块玉佩。
·
西苑到内阁值房也就是几步路的事。半盏茶功夫之后,世子已经收到了太监传来的消息。他恭恭敬敬地站着听完,将冯保送到门外,然后才转身进屋,叫来避在外面的张太岳。
因为御笔只写一个“穆”字,消息也就只能告诉穆国公世子。张太岳还想旁敲侧击的问上一问,穆世子却直接开口了:
“宫中恐怕出了大变故。”
“大变故?”
“不忍言之事。”
张太岳倒抽一口凉气,手中茶盏随之滑落,当啷碎了一地。
变出突然,即使聪明颖悟如张翰林,头脑中也是一片空白,片刻才颤声开口:
“这,这该如何……”
出乎意料,穆国公世子居然很平静。
“不要慌。”他道:“太岳,现在不是慌的时候。越是重大,越要缜密,千钧一发之际,该办的事情一项也不能耽搁。”
张学士勉强冷静了下来,无奈经验匮乏,头脑仍是一片空白。他低声道:
“宫里……”
“宫里先不说,总要稳住朝中的局面。”世子道:“这样吧,你去通知裕王与高肃卿,我去通知其余的阁老,越快越好。我们在内阁值房碰头,然后立刻入宫!”
这样微妙紧张的关头,最怕的就是茫然无措,手忙脚乱,错失良机。如今有了上司斩钉截铁的吩咐,张太岳惶恐之心反而稍减,似乎隐约找到了主心骨。他再不敢犹豫,一把抓起旁边的衣服,匆匆就往门外走去。
内阁闫阁老许阁老及李阁老的府邸距皇宫其实更远,但世子却有意等了一等,等到张太岳的身影消失,他才快速敲击空气,输入了一段至关重要的消息,直接点击发送:
【已经到时候了,你们要先做好预备】
第148章 料理(上)
极限情况下, 人总是最能爆发出潜力。以往常的惯例,内阁大臣要从四面八方的坊市赶到府邸聚会,往少了说也要半个时辰的功夫;但今天消息一出、效应如神, 不过半刻钟上下的功夫,各处的重臣就拼死拼活赶了回来,冲进内阁值房时满头大汗, 犹自气喘不已、满脸涨红——值房左近不许乘马坐轿, 大臣们在大门前下轿之后,是一路狂奔入内的!
高肃卿张太岳犹可, 闫阁老许阁老是真要背过气去了;两个老头各自瘫坐, 脸色比白纸更加难看,就算大口喘气片刻, 太阳穴上的血管仍自突突跳动,青筋胀得吓人——也就是内阁值房道路平顺,否则两位阁老一口气上不来, 怕不是要先行一步了,恭候真君于地下了。
现在实在没有休息的时间,闫阁老咽下一口唾沫, 勉强开口:
“哪里——哪里来的消息。”
“司礼监的太监。”世子道:“说完后立刻回宫, 再无多余的话。”
闫阁老两眼圆睁,嘴角不由微微抽搐。虽然跑步跑得心脏狂跳脑门子嗡嗡响,内阁首辅的思路却依旧清晰。皇帝暮年多病, 发作些什么其实不算稀奇, 但宫中表现得如此诡秘古怪,却不能不叫人心中打鼓, 特别是考虑到数年前当今至尊重伤卧病的种种征兆……
刹那间百转千回,一部《通鉴》在心中翻腾而过, 闫阁老轻轻抽气。当即下了决心:
“要马上进宫!”
内阁中寂静一片,只闻呼吸,而绝无质疑。在场的都是饱肚经史的大学士,只要稍稍回忆国朝数百年的掌故,立刻就能意识到现在局势的千钧一发。设若西苑当真已经出了大事,那值此山崩地裂之时,谁能控制住皇帝,谁就控制住了一切——宫苑深邃,红墙禁锁,西苑中只要传出一张小小纸条,就可以扭转乾坤,一言定鼎;他们枯守在值房不知就里,内里一旦有个万一,那真只能坐以待毙而已。
不过,西苑规矩森严,却不是想进就能进的。除了皇帝亲自下旨召唤,外臣想要敬谒天颜,都只能亲自到门外递牌子求见,由司礼监批准后安排时间。但现在大事迫在眉睫,显然是没有时间走流程了。围聚在阁中的众人稍一思索,立刻望向了坐在正中的裕王。
裕王是被高肃卿一路拖进来的,进门后只是大口吐气,瘫坐在圈椅上动弹不得,至今手脚仍自发颤,也不知是疲累过甚,还是畏惧不能自已;但无论如何,在这紧要之至的关头,他终究还是及时反应了过来,伸手拉一拉高学士的衣袖,轻轻点下了头。
高学士毫不迟疑,立刻代裕王发言:
“如果宫中真有了大事,做儿子的怎么能不去侍疾?父子之情出乎天性,就算真有什么忌讳,如今也顾不得了!”
此语一出,众人都面色为之一松,不觉长长吐出气来。
这句话太关键了!宫廷制度森严,外朝大臣无旨擅入,直接就是图谋叛逆居心叵测的大罪,连辩驳亦不能;但事出非常,实际的储君以孝道的名义入宫探望,却是谁也不能挑出瑕疵来的!
一语定谳,所有的关节便算打通;聚在值房的几人再不迟疑,年轻的世子与张太岳各自搀起了犹自喘气的老头,高肃卿半抱半扶的护住裕王,大家径直出门而去。
·
内阁值房离西苑也不过半盏茶的功夫,重臣们抵达宫门之外的时候,还能看到侍卫来回巡逻,举止似乎完全正常。但等到高肃卿上前通告来意,那异样立刻就显现了出来——把守的大汉将军只是仔细看了一眼裕王,居然就直接下令开了门。
看到大门洞开,中枢重臣的脸色倏然而变,几乎失态。他们在内阁侍奉已久,是太知道当今飞玄真君万寿帝君的脾气了;皇帝天性刻薄多疑,对宫禁的安全看得极重,规制苛刻之至;就算裕王出面作保,守门的护卫也该再三陈请,才能奉命放人。而今侍卫能直接开门,说明大内多半已经无人做主,权力体系乱成一团,难以维护固有的条例;下面的人惶恐莫名,才会对皇子网开一面,有意退让。
事已至此,那宫中发生的惊天变故已经是不卜可知了!
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大家非常清楚,如今皇权天崩地裂 ,却也恰恰是权力格局最脆弱敏感的时候。别看宫门外的众人位高权重一呼百应,但只要宫中真有什么阴谋,那都不必惊动什么京城禁军,几个身强力壮的宫女都将他们摆布得生死不能,唯有徒呼奈何而已……
这样的恐惧萦绕心间,制造了莫大的压力。但事已至此,不可回头,几人还是默默走入了宫门,只是在越过侍卫的岗哨后忍不住左右张望,生怕哪里会窜出一支伏兵。
所幸,有资格玩玄武门的也就只有唐太宗一人而已。入门后,西苑内一如往常,只是四面格外的寂静幽深;等到穿花拂柳,越过一处小巧的亭台,他们才在影壁后听到了乱哄哄的嘈杂声——皇帝的寝殿外宫人跪了一地,居然已经哭成了一团!
裕王脚下一个踉跄,几乎当即就要软倒下去,还是高学士眼疾手快,一把搀住了自己的弟子。
到此一举而定生死的关头,一切倚仗剥除在殆尽,就真能看出各人纵横捭阖的功力了——高肃卿张太岳两眼发直一声不吭,显然已经是靠着体力心力在强撑;闫、许、李三老明明气喘吁吁,但稍一失神后立刻回复,老眼依旧灼灼发亮;至于穆国公世子嘛……世子依旧在东张西望,可能根本没有搞清楚现在的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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