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阁老的手僵住了。他直勾勾盯着天书中“松弛”两个字,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但一秒钟后,久经训练的大脑还是忠实的向他反映了准确的消息。于是许阁老丝毫不耽搁功夫,两只眼珠向上一翻,直接栽倒了下去。
果然是官场训练出的大模型ai,绝对不是嗑金丹嗑出了躁郁症的老登可比。就算受惊晕倒,也要体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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体面归体面,许阁老毕竟不是老登与闫分宜那般的天选丹药圣体,这数月的金丹磕的他气血沸腾脏腑绞痛,身子骨委实大不如前。这一次在密室内受刺激独自晕倒,病势其实极为凶险,要是没有人及时发现,怕还是有不忍言之事。
最终救了许阁老性命的,还是西苑的一次临时宴会。早先朝政屡起风波,搅动上下人心不安,很不利于科考前的局面,飞玄真君为安抚人心,这几日屡屡召见筹备科考的官员及致仕在家的老臣,试图缓和紧张的气氛。
这样的宴席基本就是沉闷无聊的,行礼如仪,除了飞玄真君与几位司礼监的能开一开小灶之外,其余人只能在凉风中享用光禄寺预备的茶汤。光禄寺与翰林院太医院齐名,在京中号称“十可笑”,办的宴席非常之有名;用高情商的说法,是“颇有祖宗遗风”,“不忘高祖创业苦”,用低情商的说法……喔,不能用低情商的说法,没看到憋出“贼僧”两个字的翰林院已经被皇帝关了禁闭了么?
所以,高情商的老臣们只能愁眉苦脸,在奉承皇帝之余还要卖力调动所剩无几的老牙,与送上来的冷茶、干饭、老瘦肉做殊死的搏斗
老臣们好歹有口汤水喝,被拉来站岗的勋贵子弟就只能啃啃干面饼。穆祺迎着冷风咽死面,肚子里叽里咕噜一阵乱响,听到身后老登休息的亭子里丝竹阵阵,食物香风起伏飘荡,真是愤懑不可遏制,索性点开日志,一通乱写。
等他心满意足写完收工,却觉耳边一片寂静,再也没有了那悦耳悠扬的音乐声。他茫然的移过视线,忽听哧拉一声巨响,笼罩着亭台的轻纱被猛然扯下,长袍飘飘的老登手里攥着数尺长了轻纱踏步而出,脸上青筋暴起,一双眼睛瞪得血红。很快,这双鼓得青蛙还大的眼睛便一眼盯住了守卫在外不知所措的穆国公世子;然后——然后真君的脸色骤然扭曲,忽的歪过头来,哇一声吐了个搜肠刮肚!
穆祺:??!!!
老子有这么难看吗?
不至于吧!
在他茫然之余,哇哇呕吐的皇帝终于缓过一口气来,他挣脱身后太监的手,发出了大概是此生最为狂暴的吼叫:
“叫许少湖来!叫许少湖来!”
第36章 对决
许阁老是一路抬进来的, 被生拉硬拽拖上轿辇时甚至人都还没醒,传人的太监迫于无奈,不得不紧急叫来医生, 给死猪一样的阁老硬生生灌下了一碗参汤,然后再招呼侍卫们协力抬走,丝毫不敢耽搁。
也不知是人参起了效力还是硫磺和砒霜起了效力, 亦或是滚烫的参汤从喉咙一直烫到了食道, 在轿辇上颠簸片刻之后,许少湖终于悠悠醒转了过来。
官场ai就是官场ai, 即使是刚刚从那种惊恐骇异不可理喻的情绪中摆脱出来, 许阁老依旧没有失去基本的理智。他感受了一下这轿辇近乎于狼奔豕突的速度,再看看外面公公们铁青的脸色, 最后伸手摸了摸怀中——天书已经没有了。
许阁老立即知道,事情大条了。
虽然那一瞬间的惊恐更超出寻常,但大概是硫磺砒霜法力无边, 许阁老还是迅速定住了心神——实际上,今日的种种变局也并不完全出他意料之外;自从十几日前看到皇帝时而发怒时而狂怒时而又暴怒(咦怎么好像全是在发怒),举止怪异全无预兆, 阁老心中就有了难以解释的疑影。而如今宫中的传召几乎和天书的变动前后脚而来, 这猜测基本就验证了个七八成。
……如果真是如此,那宫里这一关就实在是难过了!
许阁老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开始以生平最迅猛的速度运转他的大脑——从自家府邸到西苑, 即使是再如何快马加鞭, 少说也得半个时辰。而这半个时辰的功夫,就是许阁老倾尽一切智力, 可以拯救自己的最后时机。他必须穷竭所有的可能,在面圣之前, 找到保全身家性命的说辞。
——官场智能大模型,启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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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轿辇一路冲入西苑,偌大的禁宫内已经是空空荡荡;不知所措的老臣们已经被太监或哄或骗强行带了下去,宿卫的勋贵子弟则被送到偏殿休息,顺便着被更换吐了一身的衣服。
宾客侍卫尽数驱逐一空,禁宫内外额外安置了十几个熏香的香炉,巨量的香雾蒸腾挥洒,馥郁浓厚的气味熏得几个押送的太监连连咳嗽。但等走入寂静冷肃的深宫,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宫中的陈设被全部撤换了下来,中央只安着一座紫檀木底的神坛,坛上供着三块极大的神位,朱砂点抹,殷殷夺目。
押送的太监与许阁老一齐下拜了,隔着神坛外的轻纱给飞玄帝君万寿帝君清妙帝君的牌位行礼。
寂静片刻之后,殿阁中当的一声铜磬悠悠,长袍飘飘的身影从神坛后转了出来;同样悠悠传出的,还有抑扬顿挫的吟诵声:
“惟天地之无穷兮,哀生人之常勤。往者吾弗及兮,来者吾弗闻。已而,已而!”
吟诗的声音一如即往的飘摇悠扬,但仔细分辨,却能听出气息转换之间的沙哑——那是用粗盐草木灰与茶叶反复漱口二十几次之后,喉咙被外物划伤的后遗症。
所有人都挺直了身,却没有一个人开口,都在等着皇帝将剩下的几句吟完。等到最后的“已而”已经静静飘荡在香烛烟雾之中,众人才一齐磕头,山呼皇上万岁。
飞玄真君的身影踏上了烟雾缥缈的神坛,扶着供桌漠然凝视神坛下跪得整整齐齐的重臣心腹。在片刻沉默之后,他才缓缓开口,气息依旧缥缈:
“许阁老是博古通今的大学士,知不知道朕吟咏的这句诗是什么意思?”
许少湖膝行数步,匍匐在地:
“圣上方才吟咏,乃是唐人李翱的感怀诗,讲的是个安分守己,‘不强求’。”
真君的神色略无变动:
“不强求?这三个字,倒要烦大学士解一解。”
许少湖再次叩首:
“回圣上的话。李翱崇道尚玄,曾两次问道于高僧惟俨,留有名句‘我来问道无余说,云在青天水在瓶’,此所谓‘人生之常勤’,但终究是天资粗浊,难有大成。他到暮年集《楚辞》而写下此诗,正是是身体力行,知道仙路不可强求;所言‘天地无穷’,凡夫俗子虽能攀缘附会,侥幸聆听一点玄音奥妙;但往者与来者终不可及,上天所赐予的机缘,只有古往今来的大仁之主,才能领悟真谛……”
君臣相知十余年,彼此均有默契。仅仅这简单的一问一答中,便清楚无误的探知了对方的底牌。听到“仙路”、“机缘”之后,飞玄真君默然了。
如果说在刚刚看到天书对所谓“松弛”的详细描述时,真君一时的暴怒还只是因为恶心与激愤所诱发的失态,那么在听到太监回报,知道许少湖于静室中莫名昏倒之时,心中的警惕与疑惑便霎时间升了个十足十。等待通传的这半个时辰里他紧急调取东厂的记录,迅速发现了许少湖半月以来的种种异样。虽然异样的缘由尚不得而知,但只要看一看许少湖开始发癫错乱的几个时间点,真君的一颗心便不能不吊了起来!
也正因为如此,即使胃中仍然在翻江倒海,火辣辣的烧痛;即使怒火不可遏制,恨不得将玉蝉从许少湖的前门塞一直到后门,飞玄真君仍然耐着性子问了一句:
“你就只有这几句话?”
许少湖慢慢抬起了头来,却仍旧是低眉顺眼,只是凝视神坛下以朱砂泥金写就的千万符文:
“臣要启奏圣上的话,千万句也解释不完。两位公公应该在臣的家里取了一些东西,圣上一看便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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