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倭人倒未必看得这么深远,但时时关注中原与高丽的秘闻,居心恐怕颇为可疑。楠叶西忍敏锐的察觉到了世子话中含糊的矛盾,立刻追问:
“所以,中原必定保卫高丽云云,只是世子的看法,不是贵国大皇帝的意思了。”
穆祺不动声色:“不错。”
楠叶西忍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照这个意思看,世子并没有得到大皇帝的许可,就擅自对外表态了么?我不懂上国的律法,但也听过儒宗君臣父子的纲常。世子这样的做法,是该算矫诏呢,还是该算妄测圣意?”
穆祺有些意外的看了他一眼,微有惊讶。虽然被自己借助后世剧透的优势反复压制,但只要稍有机会,这位使臣仍然展现出了毒辣老练的手段。如果真不懂中原的律法,怎么会口口声声,安插的恰恰都是最敏感的罪名呢?
飞玄真君名为玄修暗操独治,擅权之心日益炽烈,决计容不下手下私心揣度圣意,伪造诏令染指皇权。日后夏衍夏首辅暴死刑场,多半就是栽在这个嫌疑上头。用如此的罪名来栽赃,基本就是磨刀霍霍,存心要置人于死地了。
——不过嘛,栽赃嫁祸这种事情,也是要看对方身份的。要是逮住了几个阁老的把柄把锅往他们身上一扣,大概真能吓得几位重臣心肺骤停魂飞魄散,不得不做重大的让步。但对于穆国公世子么……
穆祺径直往靠椅上一倒,翘起了二郎腿:“我无话可说,你要是非要这么想,那我也没有办法。”
楠叶西忍的表情僵了一僵。
“我朝高祖的《大诰》特许,上至言官下至耆老,人人都可以上书指斥奸臣;外藩的使臣当然也不例外。贵使要真觉得我做了什么,往礼部递折子就可以了嘛。”世子漫不经心,浑然不以为意:“不过当然啦,在弹劾之前,我建议贵使最好打听打听穆国公府的来历,打听达听我爹的身份,再做打算。”
他对着楠叶西忍微微而笑,在惫懒中带着某种高高在上、令人反感的傲慢:
“……否则,白白浪费了精力,也是不好的嘛。”
不得不说,在勋贵圈子里混得久了,穆祺耳濡目染,居然也学会了那种二世祖纨绔子弟动辄呼唤亲爹的做派。而且吧,以现下的局势,呼唤亲爹搞降维打击,恰恰嗨是最合适的法门。
《我的国公父亲》,晓得不?
穆国公府与国同休,不仅仅是老朱家绝对的皇权支柱,更是当今飞玄真君万寿帝君不可动摇的基本铁盘;世子的爷爷,上一代穆国公曾亲自到湖北迎候真君大驾;世子的亲爹,这一代穆国公更是死命将老登从火场救护出来,并因此严重烧伤,不得不回金陵休养。
因为火灾的缘由颇为尴尬(从后来的调查看,很可能是老道士深夜炼丹炸了炉,玩火自焚),穆国公养伤的事情不好宣扬。但有这两件事情顶在头上,那穆国公府就是本朝铁打的勋贵,躺着都能在核心圈子里混一个顶尖的位置。
与他那忘恩负义脑子缺根弦的金孙摆宗不同,老道士虽然自私自利刻薄寡恩,在权术上的算计却是老辣精准,毫无失手——没有人情味的政治是走不远的,而老登从来都很晓得在恰当的时候展现温厚,也从来没有让政治上的亲信吃过什么苦头。以穆国公府的地位,以两代穆国公的事迹,除非核心成员公然跳反篡位夺权,否则仅仅一个姓氏,便是稳如泰山的免死金牌。
而以穆国公世子眼下的表现么……与其相信他蓄谋篡位夺权,还不如相信他是高祖皇帝转世,文武百官只要v他五十,就可以在将来的剥皮实草大清点中保留全尸。
所以吧,任凭倭人将事情捅上天去,这种指控也没什么大不了。揣测圣意的罪名严重与否,全在老登一张嘴而已。而就往日的例子看,飞玄真君万寿帝君顶多也就是派太监将世子怒斥一顿,扔在家中关几天禁闭拉倒。
所以穆祺有恃无恐,非常放松,甚至有心情开一句嘲讽:
“……再说,我虽然年轻不懂事,但毕竟随侍御前,好歹还是知道一点圣意的。楠叶先生便这么笃定,我朝皇帝陛下一定不会援助高丽么?”
或许是接二连三的被破防,楠叶西忍也懒得再做伪装了,他冷冷开口:
“世子可能不太明白,援助这种事情,不单单是说一句话就能办成的,是要靠真金白银砸下来的!这样流水一样的开销,恐怕是大大的不合贵国皇帝陛下的心意!”
这基本是在明牌嘲讽大安的财政了。倭人眼线遍布内外,果然也探查到了当今圣上的真正面目——如果连外廷挪用个几十万银子都要暴怒破防撒泼打滚,高喊“朕的钱”;那又怎么可能在高丽身上成千万的砸钱?
一般意义上,这个推测还是相当靠谱的。老登为了满足一己私欲掏空国库,正是近年以来倭寇横行政事不修天灾人祸接踵而至的根本;如果先前为了私心可以败坏海防,为什么之后不能为了私心放弃高丽?
这是非常合理,非常精妙的推理,恐怕也是东瀛野心勃勃,乃至于“中日并尊”这种狂妄论调的真正由来……在倭国的某些人物看来,中土虽然拥有庞大而强韧的躯干,但指挥躯干的中枢却早已腐朽而昏庸;只要操作得当,以高丽为跳板直取京师,未尝没有一举夺舍的可能。
在数十年后,这样狂悖的想法还真被付诸了现实,勉强统一后的倭国实力臻至极盛,还当真向东亚的秩序发起了冲锋。只是可惜嘛……
穆祺的眼光闪了闪。
“圣上天质英断,睿识绝人,当然知道该怎么做。”
“是么?”
楠叶西忍神色漠然,嘴角却是微微一翘,不胜讥讽,仿佛是在嘲笑穆国公世子言不由衷,竟然说出这样狗屁不通的奉承。
倭人对大安朝廷的了解远远超出一般人的想象,怎么从不知道当今圣上是这样了不起的人物?
穆祺看得清清楚楚,虽然眼角不觉抽搐,神色却大致平静——他自然不愿意舔老道士的钩子,可“天质英断,睿识绝人”还不真是什么奉承;他对老登的信心,也绝非虚妄。
——简单来说,老道士的道德是拟人的,但老道士的智力却绝对是过人的。飞玄真君自私凉薄阴损刻毒了一辈子,却唯独在关系皇权的大事上从来不含糊。而高丽的安危,恰恰就是这样天大的事情!
穆祺未必懂什么军事战略,但死保高丽死保东北,是自唐太宗以来千余年间,华夏文明最顶尖的政治人物彼此默契的选择;哪怕是在最艰苦而弱小的年月,这种决策的意志都从未动摇,并不惜为此付出血的代价——你可以不相信高丽求援的说辞,不相信大臣们长篇大论的空洞言语,但最好相信这些人物共同的、跨越历史的眼光。
当然,老登的人品道德是绝不能比拟先贤于万一了。但老登对权力的眼光与嗅觉却绝对无可挑剔。如果连他的好大孙摆宗都能毅然决断,果断出击;那么老登只会下手得更狠,更早,更不计代价——在面对权力争夺的关键时刻,老登是绝对不会怂的!
毕竟吧,堡宗这种奇葩也是千古少有的。就算老天爷想给华夏文明上上强度,那有这么一位五百年来不世出的货色也就够了。毕竟地狱十八层的畜牲道里,可供轮回转世的下贱坯子也不多啊。
不过,楠叶西忍显然不能理解穆祺的自信,所以只是冷笑不语。穆祺倒也懒得和他解释什么,更不愿意费脑子继续吹捧。但现在的局势微妙之至,在海防筹划齐备之前,贸然与倭人使节翻脸并非上上之选;如果过早让倭人看清皇帝的真实面目,也难免会激发不可揣测的狂妄野心。
归根到底,对倭的决战起码应该拖到五年之后。在这五年的时间里,一切对倭寇的刺激都必须着力避免,以保万全。而老登……而老登所一贯表现出的拉垮水平,无疑便是倭寇野心最重大的催化剂。
——都是东亚文化圈出来的,谁不知道那套兵强马壮为天子的逻辑啊?
所以,无论再如何不情愿,穆祺也只有喝着茶与楠叶西忍扯淡,顺带着在话里话外暗示一番老道士的“英断”、“聪睿”,试图震慑倭人已经稍稍显露的欲望——当然,他还是保留了一点底线,只是鼓吹老道士的聪明(这倒是绝对的真话 ),而绝不涉及什么道德上的评价——不过,尽管胃里酸水翻涌,对面的楠叶西忍却依旧无动于衷,甚至讥讽之意,越发形于颜色。
上一篇:我在古代搞发展
下一篇:摄政王的村夫王妃[种田]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