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新思路哪里来嘛……这就是世子特意要在驿站驻留,不惜耽搁时间也要独自等候的原因所在了。
如此徘徊了七八日之久,将黄河沿岸的小吃逐一尝遍之后,世子才终于等来了他期待已久的关键人物。
八月七日,大理寺左少卿、广南道巡按,兼管广东特区海贸诸事务的潘印川奉命入京述职,同样经过河南驿站,于是立刻被等候已久的官员迎入驿站,奉上了穆国公世子早就备好的请帖,邀他“就近一叙”。
官场上请客说话都是在深宅大院,哪有在这窄蹩蹩的驿站办事的?但久历世事的潘印川亦绝不敢违拗掌握内阁机要的重臣,于是老老实实洗漱更衣,从随身的行李中千方百计的凑了一点薄礼,自己捧着去朝贺上官。
但出乎意料,出身勋贵的穆氏居然并未盛设宴席,夸耀声势,而是只在驿站边的高楼上摆了小小一桌,陈设几道酒肉菜肴而已。世子本人还亲自起来邀他坐下,并称呼他为“世兄”,而不唤其名;又主动回忆两人之间的交情:
“说起来,我与潘世兄还曾在外务处的会议上见过一面呢,想不到匆匆一别,已是数年!”
两年以前外务处初建,为了执行真君扩大海贸加强海防的训示,特意在广东江浙及山东青岛划定了所谓的“特区”,试点对外开放及自由贸易的政策。新政初行,尤须得人;其中,负责江浙的海刚峰、负责青岛的谭子理,背后都有内阁高人鼎力相助,派出了心腹强将空降地方,要轰轰烈烈地做一番事业——唯有潘印川,只有潘印川,区区三甲进士末流浊品出身的小官,不晓得从何处蹭到了这祖坟冒烟的官运,居然也被大佬钦点为广东特区的领头人了!
这一笔擢升真是青云直上,轻轻一带妙不可言,少说也节省了十年的功夫。潘印川本人是恍兮惚兮云里雾里,浑然不知这祖坟的青烟是何因由,只能懵懵懂懂随着同僚入京培训,领受外务处关于“特区”的指示,记忆各种资料文件而已。而在两年前的培训中,小小外务处里就真是众星云集,内阁中数得上名字的大佬几乎都来看过几回,或多或少都讲过几句好话,当然也包括彼时主抓海贸的穆国公世子。所谓“见过一面”,还真不是虚谈。
但如果较真来讲,这“见过一面”,也就真只是见过一面而已。毕竟中枢地方云泥之别,顶层的大佬随便一望,都不一定能记得下面是高是矮。穆氏居然能一口称呼他的名字,已经让潘巡按感激莫名,乃至于惶恐不能言语了。所以他小心斟酌,不敢失了半点分寸:
“世子居然也识得下官,真是感愧莫名!”
“其实外务处一面之缘,在下也未必就能认得先生。”世子含笑道:“但翰林学士张太岳屡屡称赞先生的贤能,我耳熟能详,当然也就记忆犹新了。”
潘印川愣了一愣,记得自己在外务处行走时倒真与当值的张太岳盘桓过数日,彼此言谈甚欢。只是万万料想不到,区区几日往来交谈的情分,居然还真能凭空争取到这样大的脸面和赏识——每一匹千里马都渴望伯乐,但伯乐来得太猛太快,也实在叫人害怕。
中枢重臣的赏识是足以直飞上天的火箭;但当事人也该想想,就凭自己那几根小胳膊小腿,能顶得住火箭的压力吗?
潘印川讷讷开口了:“下官实在担当不起……”
“我都还没有复述张太岳的话呢,先生怎么知道担当不起?”世子微笑起来,请潘印川坐在身旁,轻描淡写的岔开了话题:“张学士为我论述先生的贤能,最为推崇的不是文章政绩,而是先生在治河及水利上的创见,称为‘千古无双’、‘可与夏禹争先’;敬仰之情,溢于言表。在下因此而好奇万分,所以才特意等候在此,希望能向先生请教一二。”
“可与夏禹争先”!这句话实在是将人的身份抬得太高太浮夸,几乎有造神的嫌疑了。但潘印川默然了片刻,却只道:
“恐怕张翰林是过誉了。下官至今也只是纸上谈兵,并未运用什么。”
世子挑一挑眉,立刻意识到了这句谦辞中微妙的情绪:虽然潘先生口称过誉,貌似惶恐,却绝不否认这赞扬中近乎于过激的比喻,而仅仅只以“没有实践”作托辞而已——换言之,在潘巡按心目当中,他的治水方法是真正当得起“千古无双”这四个字的;能不能与夏禹争先不好说,但纵观黄河治水这千余年的历史,他也未必就比前人差了什么!
推陈出新、勇攀高峰,抵达前人从未抵达之境界;当仁不让,居之不疑;这是不是也算专业技术人员浪漫与自信的一种呢?
……当然,作为这个时代最顶尖的水利专家,潘印川绝对有资格表达自信。这也就是封建时代利出一孔自然科学太不受重视了,如果换到推崇技术与理性的现代世界,这种超绝当世、足以改变黄河治理局势的水利专家,地位可绝不是混吃等死的勋贵子弟可以比拟的。勋贵家的饭桶每朝每代都有,过江之鲫不足为奇,但一言可以兴天下的水利人才,五百年内能够遇到一个独苗,那都算是老天爷高产至极。
只能说,天下的事情就是那么难讲,几千年来最出色、最优秀的水利人才,居然并不诞生于黄河水司衙门,甚至生平与河工及水利都毫无瓜葛;若以平生简历而论,此人与工程建筑唯一的联系,大概只有三十岁时蒙受圣恩,帮真君监管了一下修筑宫殿的木料而已。
——一个修宫殿的监工,靠着翻阅典籍和查找资料,隔着一万八千里凭空想象出了治理黄河的最佳方案,这种匪夷所思到近乎于侮辱智商的爽文情节,大概是连小说家都不屑于相信的吧?
世子凝视着潘印川的神色,微微一笑:
“过誉不过誉,我也不知道。但张太岳将尊驾的主张都抄了下来,我也看过一二。”
潘印川赶紧起身行礼:
“下官的拙笔,真是有辱斯文,请世子不吝指点。”
潘抚按当然对自己的才干极为自信,但十年宦海沉浮终究增长了阅历。他深刻的明白,官场升迁不过只是一张嘴,全靠着上官的吹嘘;要想实践自己胸中横亘已久的愿望,非得要说服中枢的重臣不可。穆国公世子的名声是荒唐了一点,但身份毕竟摆在那里,只要能替自己宣扬一二,也是天大的好事。
所以他不敢稍有迟误,立刻让仆人在自己的行李中取来斟酌已久的题本,双手捧给穆国公世子。这份题本是他近年以来的心血,相较于先前粗浅简单的宣传,更要精密细致百倍。只要世子能领略到其中的一星半点,必定能够体会他在治水思路上的重大革新,并为之倾倒赞叹。
果然,世子接过题本后仔细翻阅了数页,一双眼睛便忽然瞪大,仿佛是大受震撼,不能自已。他呆愣片刻,又往后翻了几页,那眼睛便是越瞪越大,眼珠溜圆,神色古怪,俨然是震撼之至,不能自已了。
难道世子居然这么快就明白了其中奥妙么?潘印川既惊且喜,但只能小心试探:
“拙作有污贵人耳目,只求世子赐教。”
“……不敢。”世子沉默片刻,好像终于反应了过来:“只是我……看不怎么懂。”
看不怎么懂就对了嘛!潘印川丝毫不以为异,反而放下心来——这到底是他十几年心血的积累,上下求索遍查文献,韦编三绝方成此法,精深奥妙自不待言;就是昔日与张太岳对谈,那张翰林聪明绝顶,几日下来也只能领悟一点皮毛;要是叫一个外行的纨绔一眼就看得明明白白,那才是稀奇古怪呢!
反正整篇文章都是潘巡按一字一句的亲笔,从来不怕考校疑问,所以也就欣然开口:
“不知世子何处不解?下官斗胆献丑,或者还能解答一二。”
世子又默然了片刻,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终于把书翻了过来,指着上面的某一列:
“……这个字是什么意思?”
潘印川:??!!!
·
当然,虽说我们都承认世子的文化水平相当有限,但再怎么也不至于连字都认不全。如果是寻常大臣所上的表章,其实他理解起来也是不困难的。但问题在于,潘印川的题本《治河纲要》专业性实在太强,为了说清楚他崭新的治水理念,不能不在行文中使用大量的专业术语,甚至沿用了自《水经注》以来,历代治水名家习以为常的大量独特典故和异体字,诘屈聱牙之至
上一篇:我在古代搞发展
下一篇:摄政王的村夫王妃[种田]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