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还好,随着账簿越来越厚,算盘珠子越来越响,圣上的怒气与郁闷也肉眼可见的消弭了。他不再摔杯子,不再编谜语,也不再写那些莫名其妙的小纸条,逐渐恢复了优雅闲淡的做派;甚至兴之所至,还会给当值的牛马赏两碗补药。
当然,补药的药效其实相当可疑,但只要真君不再给牛马上强度,那就是天大的恩情了。
等到胜利的消息传入宫廷,这份喜悦就更加真挚了。真君不能公然表态,却一日间派出三个使者,数次赏赐中枢重臣,接连夸奖内阁“勇于任事”、“精明练达”、“国之干城”;往日阴郁恐怖的压力,仿佛就在顷刻间春风化雨,于和煦暖阳中散为无形了。
这样的喜悦甚至外溢到了其他的公事上。在接到捷报的次日,皇帝破例起了个大早,吩咐公主将多日积压的奏折全部取来,兴之所至,一笔抹去,基本都是宽大为怀,体贴周到,展示了皇权罕见的宽厚与仁慈。直到翻阅到某本奏折上熟悉的字迹,飞玄真君的笑意才微微一敛,神色略有不快。
“这是哪里来的奏折?”他明知故问。
被真君捶打了如此之久,公主也算练出来了。她扫一眼封面,老老实实回话:
“应该是浙江的。”
“浙江的?”皇帝淡淡道:“最近这大半年的功夫,浙江的奏折很多嘛。”
思善公主垂头束手,一句话也不敢多说。侍奉皇帝这么久,就算再“不问政事”,练也该练出来了。虽然她不能细看公文,但只要瞥一眼皇帝的脸色,就知道亲爹的逆鳞又被触动,火气已经腾腾而上了。
这几年以来,皇帝静极思动,以外戚、以闫党、以锦衣卫为白手套,紧密布置上下其手,在南洋捞到了无穷无尽的利润;牵系之大无可计算,甚至连当今的中西海战,多半都是在替皇家的挥霍与奢靡擦屁股。
这样肆无忌惮的贸易与投机,当然不可能瞒得过满朝上下的耳目;货物商船往来如织,人人都对宫中的奢侈心知肚明。只是事不关己不操心,大多数官僚惑于重利、畏于皇权,都不敢在真君春风得意、气势正盛的时候出言进谏。所谓满朝噤声,上下静默,言官驯服而舆论不振,真君几乎可以为所欲为,肆意放荡,不受法理纲纪丝毫约束——直到一年以前,他接到了外务处协办、浙江参政、绍兴知府海刚峰的一封奏折。
因为官阶低微,海知府还不知道禁中的迷乱;但他兼管浙江特区及东南海关,还是从贸易的蛛丝马迹中窥探出了宫廷的隐秘。而海刚峰又显然不是那种苟且保守敷衍搪塞的货色,在一一查得实据之后,他一封书上九重天,掀了真君羞答答隐匿的底裤——奏疏明白晓畅,连一点误解含混的空间都没有,上来就是三条核心诉求:
一、浙江海关常有宫中太监和京中外戚强买强卖,到底是谁包庇纵容?臣已经抓捕扣押,请朝廷依律严审。
二、臣察知确切,发现江南制造局为宫中采买的都是奢靡无用的南洋珍物,动辄一掷千金;如今战事方殷,朝廷居然还在挥霍重金购入这样的东西,岂不是叫将士工匠寒心?臣已经将珍物全部扣留了下来,能退回的退回,退不回去的封存,等待将来变卖。这都是为了顾全陛下的圣德圣名,建议朝廷的大官不要多管闲事。
三、臣听说陛下居然在私下投机南洋的黄金,真正是骇人听闻。圣天子无所不有,何必追逐这样虚无缥缈、近似赌博的利润?皇帝自己都下场投机,又怎么劝说民间兴办产业,富国强兵呢?这实在不是天子应该有的举止,希望圣上迅速停止,否则将来青史工笔,难免要玷损清白。
——不准奢靡!不准强买!不准投机!海刚峰管头管脚,管天管地,怎么不干脆当皇帝的活爹算了!
可以想见,皇帝收到这样的逆耳之言,那是何等的愤怒郁闷,不能自制。也就是海战占优后心情极佳,外加上天书忠诚值堂堂力保,真君忍来忍去,到底没有立刻发作;但还是抓起奏折扔进了痰盂,直接了当表达不满:
“全部烧掉!一个字也不要回!”
乾纲独断的君主,口衔天宪的独夫,是容得了你这么批龙鳞的吗?就算有天书做保,真君的愤怒仍然不可消弭。烧掉奏折羞辱大臣还不够,他暗戳戳还命人做了某些手脚——中西海战多半以浙江、江苏、广东为后勤据点,前方获胜后方也要记功;但广东江苏的长吏各有升迁,出力最多的海知府却纹丝不动,再明显不过的坐了冷板凳。
冷遇、漠视、羞辱、讥讽,皇权折磨臣下的手段无穷无尽,没有人可以抵挡。骨鲠之臣?闫分宜、许少湖,内阁阁老哪一个不曾是响当当硬邦邦敢进谏敢上书的骨鲠之臣?但真君铁拳一下,那还不是要搓圆搓圆,要搓扁搓扁。
可怜百炼钢,化为绕指柔;谅他一个举人出身的区区小官,也顶不住这官场熔炉的搓磨!
……然后,真君就收到了第二封,第三封,以及第四五六封进谏君上、弹劾外戚的奏疏。
没完了是吧?!
真君不是没有尝试过其他的手腕;他派司礼监的太监去警告海刚峰收敛锋芒,结果海知府把人扣了下来,以逾制扰民的罪名罚了五百两入官库,吓得大太监屁滚尿流跑了;他给御史发了条子,暗示浙江官场抓一抓海知府的小辫子堵住此人的嘴,结果条子递下去一点风声都没有,反倒是浙江巡抚主动上书,赞美海知府功绩卓著品行端方,建议朝廷赶快将他调出浙江,升得越高越好,最好这一辈子都不要回江南。
——事情到了最后,皇帝甚至不得已动用了穆国公世子这颗危险的爆弹。他派人去给穆氏递了一张谜语小纸条,暗示穆国公管一管自己举荐的官员。但也不知道是世子没看懂还是看懂了也管不动,反正他现在收到了第七封奏疏。
混账!真君不发一次虎威,尔等还以为是皇权可欺!
皇帝扫一眼高高垒起的奏疏,语气变冷了:
“朕记得,外务处举荐的那个潘印川上了好几道折子,都是谈论黄河的事情。”
“是。”公主老老实实地尽秘书的本分:“内阁已经看过了他做的方案,打算委派他巡视河工,试一试这个治本的方案。”
“怎么,大臣们又要在治水上推陈出新,折腾些新花样了?”皇帝意味不明的笑出了声:“黄河年年修,年年有河患。圣人出,黄河清;可黄河什么时候清过?治本不治本看来也是妄言。最要紧的,还是不能叫河水泛滥,溃决成灾;若是水没山顶,怀山襄陵,那便是上下失序,朝野不宁,必成大祸。”
他停了一停,提笔在御笺上批了一个“穆”字:
“这样的话,内阁都该知道。”
又是这样似虚似实、半阴不阳的谜语人做派!但也许是血脉相通,天生异禀,思善公主在老登身边磨砺已久,居然也练出了捕风捉影的功夫;如今稍一迟疑,竟也领悟了这诡异的暗示——毫无疑问,这是真君借题发挥,又在表达他阴冷的不满了。君父为山,臣子就是江河;江河怀山襄陵,那就是臣子肆无忌惮,逾越了君臣应有的秩序,“必成大祸”。
将这样的话转告给内阁,无疑是对穆国公世子最直接的敲打,几乎是剥下了国公府的脸皮。显然,皇帝已经被刺激得很不耐烦,不愿意忍受忠臣的进谏了;海刚峰远在浙江,一时还不好动手,但穆祺这个举荐人居然管不好人,那当头就该挨上一棒。
理由?没有理由。随意牵扯,放肆发泄,这就是皇帝的特权。
……甚而言之,真君特意在敲打中提及潘印川的奏折,未必不是另一种恨屋及乌。穆祺举荐的海刚峰触怒了龙颜,那同样被穆氏提拔的潘印川也要受些牵连。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海刚峰要是不想再牵扯其余,那就得老实学会闭嘴!
说实话,在领悟了这层匪夷所思的逻辑后,思善公主都不觉愣了一愣。公主到底是在宫中幽闭太久,不太明白皇权运行的逻辑;在听到如此匪夷所思的操作之后,真是难免惊悚:
——不是吧,真要这么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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