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秦狮(298)
她见过尸山血海和暴露于天地间的骸骨,见过老人护着孙子被蛮夷的大刀杀死,见过妇女哭啼着被蛮夷拉到角落欺凌,见过父母抛弃孩子,见过于草木间哭啼的婴孩,更见过烹人为食煮尸苟活。
她见过千里旱地饿俘无数,见过生民如倒悬家国如垒卵,见过千里草原无鸡鸣犬吠牛马声鸣,直至那一日,她见到一个小少年,站在矮墙边,抚摸着石头垒砌的城防:“总感觉,很不靠谱啊?”
她坐在矮墙上,侧头看着这个小少年眉宇间的清秀,不知为何想起了某年她见过的一个姑娘,漂亮又温柔,一家有女百家求——不过后来呢?
后来那个姑娘怎么样了呢?
少女歪了歪头,怎么也想不起来那个让半城少年渴求的漂亮姑娘,后来的故事。
不过那都是多少年前的故事了,有没有人听她讲,记不记得,已经不重要了。
“哟西,决定了!”那小少年挽起了袖子,握着拳头做了个奇怪的动作,“朕的征程,就要从这片小小的城墙开始了。”
zhen?他的名字么?
少女摇晃着吊在空中的小腿,学着少年的动作,握紧拳头,弯折手臂在空中做了个自上向下垂直拉扯的动作。
然后她笑嘻嘻的倒在了城墙上,为这看起来就傻乎乎的动作,也为这难得自言自语,与边关格格不入的小少年。
她看着那小少年磕磕绊绊的弄了自己一身泥巴,她注视着那小少年因为试图用鸡蛋换泥巴被当做恶作剧的无聊人士被打出门,她旁观着小少年一次又一次的失败,最终在她的见证下,一个被小少年称之为‘水泥’的东西诞生于世。
那是一件涂抹上之后,可使得布锦坚硬如石的东西。
然而,小少年脸上的笑容却比那日城头淡了一分。
她的小少年趴在石头累积的城墙上,眺望着远方的草原:“统啊,我想不明白。”
‘什么?’雁北坐在城头,背对着草原,侧头俯视她的小少年,你想不明白什么?
她的小少年不说话了,那双漂亮的褐色眸子落在天地相交的地方,眉头渐渐拗在了一起。
‘这样就不好看了,’雁北抬手,让自己的手贴在他的眉间,‘我喜欢你笑起来的样子。’
灿烂的,夺目的,像是这世间的阳光,无忧无虑,普照大地。
“为什么呢?”小少年再次嘟囔道,“秦国可以用,赵国也可以用啊,就算会增加攻城的困难,可自此边关能少多少伤亡啊?”
她贴在小少年眉间的手陡然顿住,因为小少年前倾的身子,穿过了他的额头,穿过了那让她羡慕了很久的花钿。
她的小少年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扭头看向另一个方向,然后又扭回来看向她的所在。
即便知道对方看不到自己,可她却依旧没能忍住,向后飘了半寸。
是为了雁北啊......
她飘在她的小少年身边,看着他长大,看着他被廉颇遗弃在了草原,看着他面对那堆积如山的尸体挺身而出,看着他一点一点,从她的小少年,变成了边关耀眼无比的将军——她的将军。
“有我在,雁北总不至于城破的。”她的将军这样说着,脸上是自信满满地笑容,“只要我还在一日,那雁北就永远会是今日的样子——唔,还是说,会变得更好,这样比较好吧?”
将军坐在油灯前,划掉了一行字,重新补足他明日的演讲稿,看起来颇为苦恼。
她坐在将军对面,双手撑着下巴,看着她的将军为了明日上任时的演讲而绞尽脑汁,一边笑着,一边随着他停顿的地方,发出嗯啊的声音附和着。
她的将军啊——
她随他出征,随他纵马,随他一次又一次的钻研失败,随他一统体会千百次失败后终于成功的喜悦。她陪着他在午夜惊醒,他陪着她看满天的繁星,他陪着她一日有一日,在雁北过着他们的日子。
直至有一日,他们的家中来了两个人。
雁北一点儿也不喜欢这两个不速之客,因为她的将军打量着这两个人的眼神,让她觉得不安。她想要去捂将军的眼睛,一次又一次,却发现她的手掌是那样无力。
那双她爱极了的眸子落在零头的那人身上,漂亮的一如他们的初见。
骗子——
雁北送走了她的将军。
明明只是我的宝贝——
雁北坐在高大的城头上,坐在被水泥护着的城头上,从天黑等到了天亮,然后又从天亮等到了天黑。
明明只是我一个人的将军——
她等啊等,等啊等,等了很多年,没能等到他的将军。
但是她听到了很多将军的故事,他的英勇,他的骁勇善战,他被君王信赖手掌大权,他是如今这个名为‘秦’的帝国中,最得始皇帝信任的亲信。
——我的将军,就是这么好。
雁北沾沾自喜的玩着她腰间与将军一般无二的小泥人,那是她向泥塑家偷学好久之后,偷偷从隔壁逐渐消散的周身上撕下来的气运,捏起了她的小将军。
——反正你的少主子都不要你了,给我也算是成了你服侍他的美梦不是~
她等啊等,等到她身边的邻居都被吞噬,等到隔壁有一个名为‘秦’的小龙嘤嘤坠地,终于等回了她的将军。
她的将军比以前更加英勇了,也比以前更为成熟了。
她爬在案子上,痴痴的瞧着她的将军指兵点将,看着他的将军纵马沙场。她坐在城头,抱着她的小将军,等着她的将军,数到一千有数到一万,等到了她的将军,虽然带伤,却还是那副飞扬的模样。
她笑着跳下城头,飘在他的身侧,陪着他听百姓欢呼,陪着他包扎伤口,陪他疗伤,陪他在深夜看星星。偶尔也会做个坏孩子,偷看他写回咸阳的信,然后狠狠的在上面呸呸两声,再在寄出去前瞧瞧擦掉。
才不是因为害怕隔壁那条成倍速生长的黑龙呢。
直至有一日,她看到一个女人,悄无声息的在他的火盆中洒下了大把的药草,催他入眠。
最初她还不以为意,她认识那丫头,是他的将军认下的义妹。早已成家生子,往日里对这个兄长也算是恭顺。
她靠在将军的床侧,注视着那丫头轻缓了几声兄长,偷手偷脚的走到桌案前。这个时候,她才意识到了不对,她尖叫着想要拉开那个女人,但她的手从她的身体中穿过。她尖叫着想要唤醒他的将军,可他的将军却难得沉眠。
她只是一个生于百姓意识中的存在,她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做不到。
她看着那个女人抄走了行军图,她看着那女人抄走了军情,却什么都做不了。
金戈铁马之下总有太多无辜百姓的血泪,但不该是他啊,不应是他啊,不能是他啊。
她看着她的将军身陷囹圄,她看着她的将军夺走了敌人的武器鼓舞了颓败的士气,她看着她的将军护着士兵退走自己却陷入包围,她尖叫着试图护住他的将军,却只有利箭穿透她的身躯,落在她的将军身上。
世界是黑白的,呼吸是咸的,心里空空荡荡。
她看着她的将军原本迅捷的动作逐渐迟缓,她看着生机从她的将军身体中流淌而出,她看着她的将军缓缓倒地,身处的右手伸向了东方,试图够着什么。
为什么他会躺在这里啊,为什么照亮了她世界的光,给予她生命和荣耀,赋予她一切的光,会熄灭在黑暗中?
他怎么会抛下她一人在世间呢?
她的将军啊——
少女的眼泪滴落在了他沾染血与灰的额头上,她伸手,却再一次与他的手指穿过。
从未有哪一刻,如同此刻一般,让她憎恨自己的无力,厌恶自己的存在,抵触自己的永生,仇视着她的无能。
我的将军啊——
名为雁北的姑娘,搂着她怀中的男人失声痛哭。
身侧是漫天遍野的尸体,云影在广袤的草原上流淌而过,温柔的风带走了渗入泥土的血腥气,她抬起手,千百次的尝试着去擦干那人脸上的血迹,千百次的尝试去盖住他早已涣散的瞳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