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是有人指出:前一次用兵时,荀廷鹤就极力反对,当时他当众说出了些北军细节,这不是他的分内之事,若非和边将有所勾结,不当知道的这么清楚。
除此之外,这次狄迈南下,在刘绍的情报并未送到之前,众人皆以为夏国国内不稳,狄迈此来是取祸之道,纷纷赞同趁势大举北进,有人还提出应该再派暗探试图和狄申搭上线,让他做第二个狄雄。
可荀廷鹤再次反对出兵,若是听了他的,哪有如今的大胜?
况且当时他还曾说过一句“如果夏国当真不稳,定有和谈之书送来”。这本该是极正常的判断,可现在看来当真说中,和前面几件事放在一起,就多了几分耐人寻味。
也就在这时,新的“和谈之书”又送了来。这次夏人的态度好了许多,同意送还河西四郡,换雍国退兵。可除此之外,上面还写了一个条件,指名道姓,必须要荀廷鹤前去议和,其他人概不接待。
刘绍远离中央,消息传递极慢,等他得知时,张廷言已经入狱,陆元谅被褫夺了封号,荀廷鹤也被看押起来,不许与外界接触,雍帝的手令发来大同,让他马上进京回话。
同一天,狄迈派来的人再次找到他,和他说“雍国险恶,速还”,刘绍闻言冷冷一笑,只让人捎回一句话:“你与洪维民是否暗中已有勾结?”
忽然间山岳将倾,波谲云诡,急转直下,刘绍虽然惜命,可也不是甘心让人牵着鼻子走的人。
他接到手令,却不急着动身,静下心暗暗思索:洪维民对雍帝说了什么,暂时不知,但想来是极厉害的话,不然雍帝手段不会这么严厉。
在他面前摆着两条路。第一条是乖乖回去,对雍帝据实痛陈,尽力洗清自己和荀廷鹤身上嫌疑。
洪维民的逻辑十分清楚,无非是先把他、张廷言还有那个死去的陆元谅绑在一起,再一块拴到荀廷鹤身上,给荀扣上一个勾结外臣的罪名,再往他们三个身上泼脏水,借此攀扯得荀廷鹤不清不白。
他只要能给自己和另外两人洗脱嫌疑,就能给荀廷鹤脱罪。
可是,一个有眼如盲、有耳如聋的皇帝,配上几个能把黑的说成白的、杀心已动的大臣,真能给他留下说话的机会么?
况且他年少时与狄迈交好,知情人不止一个,决计遮掩不过,雍帝信任他时还好,怎么都能说通,可一旦起了疑心,那就再别想说清楚了。
谁知道他现在留在这边,是不是诈降?谁知道刺杀曹子石时,他是不是同谋?
谁知道他身在雍国,背地里有没有和夏人通讯——嗯,这个倒确实有。
总而言之,此时回京,恐怕就成了人家砧板上的肉,十有八九要有去无回。
第一条路走不通,那就只剩下第二条了。
他与北军将领一向交好,先前推行屯田,虽然刚开了个头不久,他就回了长安,致使此事至今没铺开多大的摊子,去年却也解了些燃眉之急。
再加上荀廷鹤此番争来粮饷,颇得人心,他也跟着借了些光,只要他赖着不走,雍帝还真不那么容易把他强行带回。
他于是想了些借口,尽力拖延,今天是到了给前线运送粮饷的日子,脱不开身;明天要下地屯田,一去就要几日不归;后天是身体突感不适,在床上爬起不来……
他一面拖延,一面写明奏疏,怕直接发回朝廷,要被洪维民扣下,于是让人秘密送回家中,由他父王转交给雍帝。
密信刚刚发出,狄迈处又有消息来,这次他没让人传话,而是胆大包天,让人带来了一封亲笔书信,信中没回答他前面那个问题,纸上只有五个黑字:“莫非有他意”,是拿汉语写的。
刘绍拿着信愣愣,随后“嗤”地笑了一下,不像冷笑,却也不是苦笑,随后把纸就着灯花烧掉,挥退了信使,这次没传任何消息回去。
在此之后,夏人不再一味求和,反而组织了几次反扑,只是打得十分艰难。
吴宗义仍然按兵不动,夏人独对曾图那一军,也没占什么上风,双方各有胜负,十数日内战线仅仅往回推进了十五里。
刘绍先前那一封密信,只为给自己和荀廷鹤开脱,只能算是让人打上门来,被迫还两下手,这时见吴宗义不顾朝廷催促,始终不肯进兵,朝廷当中议论极多,心中忽然生出了个主意。
谁都知道吴宗义是靠洪维民一手提拔起来的,如果鼓动荀廷鹤的门生故吏,借着眼前现成的机会,一齐弹劾吴宗义抗令不尊、贻误战机,足能够让洪维民稍稍乱了手脚。
他这一拳打出,即便不能让洪维民坐到桌前和他好好谈谈,也多少能缓了他的攻势,争取些喘息之机,算得上是一招好棋。
他想得明白,可临要动手时,却犯了难。
有小道消息传出,说狄迈先前落马时让马蹄子当胸踩了一脚,踩断几根肋骨,听说骨头还扎进了肺里,即便不死,也要没大半条命。
所以这么多天来他始终没有现身,即便交战最恶时,也不曾亲临指挥。
夏人军力本就不足,如此一来,军心又隐隐不稳,加上他们几次派人求和,愈发露怯,所以雍国举朝上下战意高涨,雍帝连连催促进兵,曾图也打得十分卖力。
但刘绍不信。
狄迈如果重伤,几次通信当中,不会不和他讲,可见他受伤之事或许不假,但应该并不算重,不至于到了无法指挥大军的地步。
早在葛逻禄时,刘绍就对他的用兵如神多有领教,他如今这番作态,很难讲是不是有意示弱诱敌,故意引雍兵深入腹地,后面埋伏有精锐之兵,等到时机成熟再一齐反攻。
吴宗义这时候按兵不动,并非如许多人所说,是“临敌生怯”,或是“王翦要田”,反而颇有大将之风。
这时候弹劾他,把他召回,换旁人上去,继任者即便看出狄迈是诱敌,也一定不敢不进兵,硬着头皮也要上前,到时候如果当真中计,前线的那四万人马,能回来几个?
孰轻孰重?
到底是临行前荀廷鹤的那番话起了作用,刘绍犹豫再三,终于放弃,只好再观望时机,想些别的办法。
可谁知他这一等,没等到什么机会,反而先等来一个消息——荀廷鹤被下狱了。
洪维民对雍帝说了一句极要紧的话:“如果荀廷鹤当真与夏国勾结,陛下将他下狱,夏人定坐不住。反之如果他们没有反应,就证明传言为虚。”
雍帝深以为然,就将荀廷鹤下狱。之后夏人果有国书送来,闭口不再提河西四郡,反而措辞严厉,让他们立刻释放荀廷鹤,不然议和之事就不必再谈,他们还要再派大军征讨。
洪维民的那番话极为机密,刘绍直到最后也不得而知,但他见夏人有意揪着荀廷鹤不放,也明白此事非同小可。这是两边商量好了,要取荀廷鹤的性命!
接到消息,他慌神片刻,迅速反应过来,当即启程,以多少打消些雍帝的疑虑。
同时一封封信发回去,联络荀廷鹤的门生,让他们这当口千万不要激烈抗辩,以免反促荀廷鹤速死。
可这么远的道路,书信如何能赶得及?朝臣纷纷为荀廷鹤鸣冤——其中不止有他的门生,有些还是洪维民的人。
更有太学生伏阙上书,请求释放荀廷鹤,就中有言辞激烈的,竟然指斥雍帝忠奸不分、朱紫不辨——这话说得没错,可偏在这会儿说出来,就不知是忧急之语,还是别有用心了。
刘绍心急如焚,顾不得此时南下是自投罗网,当即动身赶往长安,打算面见雍帝,只要雍帝不一上来就砍了他,总有相机转圜的办法。
谁知临行之前,狄迈的人又找到他,这次送来的没有书信,而是一句话,“速归,即议和退兵。”
像是威胁,又像已志在必得时的耀武扬威。
刘绍怒极,全没想起还会有第三种可能,当即回答道:“回去告诉他——他有本事,就在两军阵前把我捉回去!”说完就把人赶走,自己快马南下。
等走到第三日,就听说了荀廷鹤的死讯。
第098章 一生襟抱未曾开(三)
荀廷鹤被杀之前,他的门生故吏,有的被贬,有的被流放,张廷言被流放得最远,罪名却只是讽刺朝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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