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迈心中冷下来,“寻常人……是怎么个寻常法?”
刘绍答:“你知道的。”
狄迈沉默地看他半晌,忽然向前一探身,“我知道。就是让我以后不亲你,不抱你,装作不爱你了,是不是?”
他故意把话说得这么直白,刘绍纵然自觉已经在心里做好了万全准备,却还是招架不住,胸中一翻,当即变了面皮,幸好还有胡子遮着,不至于太难堪,过了一会儿才答:“是吧。”
狄迈盯着他,又是半晌不语。
他不说话,刘绍也不肯再说,一时间,屋中静得十分难捱。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狄迈笑了一下,不像苦笑,也不像冷笑,这点表情只仓促地在他脸上一闪而过,随后就瞧不见了。
他点点头,答:“行,只要你好好的。”
刘绍心里又是上下一翻,想让他以后也别说这种话,可说不出来,开口时就变成了另外一句。
“明天……我就搬出去吧,你换一处别院拘我。”
“对寻常人,做什么要拘着他?”
刘绍吃了一惊,片刻后才明白他的意思,“你不怕我跑了?”
狄迈又笑一笑,“不怕,你跑不了的。你想不想沐浴?”问完,不待刘绍回答,对着门外高声道:“打一桶热水来。”
下人很快就把热水搬来,狄迈伸手试试水温,觉着刘绍会嫌太烫,让人带走兑了点凉水,又送上来,这次再试,就觉着刚好了,转头对刘绍道:“来洗吧。”
刘绍靠在床头没动,“好,请出去吧。”
狄迈不但没出门,反而走到床边,伸手解他衣服。
刘绍讶然,挡开他手臂,问:“做什么?”
“你几天没吃饭了,我怕你被热水激晕过去。”狄迈答道,见刘绍动一动嘴,不等他开口,就知道他要说什么,马上又道:“我不愿让下人帮你。我们从明天开始,好不好?”
他要是强逼,刘绍自是正色相对,可他不知是不是故意,神情放得极软,像是在求人,刘绍就说不出话来,偏了偏头,咬紧了牙。
狄迈等了一阵,心中有数,索性摸到他腰带上,看他没有反应,伸手解开了他的前襟。
他先前抱起刘绍时,就发现他变得极轻,这会儿瞧见他胸前根根肋骨从皮里顶出来,肚子凹陷进去,收进两胯凸起的骨头下面,却仍是吃了一惊,不胜骇然。想说什么,可见刘绍偏过头不看自己,就没有说,把他脱了个干净,抱起来轻轻放进桶里。
刘绍始终不做声,也不动,狄迈就也不吭声,默默把水扬在他肩膀、头顶上。
五年了,他忽然想,他又见到刘绍,亲手摸到他,可是为什么全都变得这么不同?
他借着流水,摸刘绍肩膀上支起来的两块骨头,摸他一截一截往下延伸的脊梁骨,摸他陷进去的肚子,摸他黏在一起的头发。
刘绍始终没有什么反应,让水汽一蒸,身上发红,连脸上都带点红色,可是闭着眼睛,像是昏迷过去,又像是在装睡。
于是狄迈故意伸手向下,刘绍果然弓一弓腰,按住他手,含着责备、嗔怪的两眼一转,就看向了他。
狄迈笑笑,松开了手,眼睛从他脸上转开,看着他那两条骨头一般粗细的手臂,忽然怕他当真死了,在水声当中突兀道:“你要求死,那就万事皆空,好好活着,说不定将来有一日你做勾践,我做夫差。”
刘绍向后靠在桶沿上,“你太妄自菲薄,也太抬举我了。”
狄迈绕到他身后,摇头又道:“往后的事谁说得准呢?十几年前我在长安时,又几曾想过会再回来?你们雍人私底下常说盼着我会当完颜亮,你不想看一看吗?”
刘绍不语。完颜亮不得好死,他干嘛要盼这个?
狄迈忽然凑近了些,鼻子抵在他身后的头发上,问:“你恨不恨我?”
刘绍答:“不恨。”
水声轻轻一响,狄迈从水里拿出了手,撑在桶沿上,手指捏紧了,又问:“那你……还爱不爱我?”
刘绍又不语。
狄迈等了一阵,知道他不会回答,不再问了,在他头上扬了捧水,又慢慢给他洗了起来。
被水拂在身上,刘绍闭上眼,一动不再动——
一锅滚水冷定也,再撺红几时得热!
第114章 千载白虹为贯日(一)
当天夜里,刘绍就住回了鄂王府中。
王府一应陈设还和从前一样,先前他父王随雍帝南奔,仓促间没有带太多东西,多年来攒的那些瓶瓶罐罐全留了下来,甚至还留了几个年老的家丁。
这几人看着刘绍长大,听闻他兵败被俘的消息,都以为他必不能活,不意又见到他,喜不自胜,可转念想到彼此都已成了亡国之人,欢欣之后,又不禁垂泪。
刘绍倒是没哭。
他先前担当守土之责,全力以赴,自问没有半点愧疚,后来偾军遭缚,平心而论,他技不如人还在其次,怪只怪雍帝昏聩,早种恶因,后来江河日下,也是时势使然,说一句“非战之罪”,不算他为自己开脱。
他虽有亡国之感,却没有什么黍离之悲,只是夜深人静时,偶尔忽地想起战死的某人,心中一寒,一坐而起,听见窗外松涛澎湃,无边无涯,悲悚顿生,竟夜不寐。
自从回府之后,他就重新开始了饮食。
这次长了记性,一开始只吃些菜糜,后来换成肉糜,又过两天才恢复了正常饮食,总算肠胃无恙。
他还刮去了胡子,重新露出下巴,头发束起,换上一身干净衣服,整个人翻然一变。
只可惜瘦损过剧,风流俊赏是再不沾边了,只囫囵有个人形,不过却也比之前没有人形要强得多了。
他坐在桌前,扶镜自照,半年来头一次瞧见自己,一时竟然有些陌生,两辈子没见过自己丑成这样,可心中木然,倒也不觉着有什么所谓,反而还是吃惊多些,感叹自己窜逐一年,身体非但没垮,反而强韧得多,瘦成这样都能不死,不知天下有几人能做到此事。
他看了一阵,颇觉无味,索性把镜子倒扣在桌上,换了身衣服,正打算出门,却听见屋外有什么动静,从窗户里瞧过去,就见狄迈走过院门,正从小院中来了,鄂王府里的几个下人恭恭敬敬地跪在地上,正在向他见礼。
狄迈还算信守承诺,从两人约定之后,再没对他有过什么亲密之举,非但让他住回了自己原先的家中,还解除了对他的拘押,让他能出门活动,只是身边常有些人在明处暗处跟随,他到现在也没弄清到底有多少人。
他刚开始时不大相信狄迈真能如此,先试探性地走出了屋,见果真没人拦他,又在府中各处转了一遍,故意往大门口走去,仍是没人在意,后来索性出府,去到城中闲逛,只有走到城门口时才被人拦下,还因为体力耗尽,坐在地上险些昏倒,最后雇了辆车才回来。
从那之后他才明白,狄迈说不拘押他,果真不是虚言。
他的活动范围竟然有全城那么大,尝试着进到什么店里,同客人交谈,也都不受管制。偶尔有识得他的夏人,见到他后,虽然神情不善,切齿痛恨,可到底谁也不敢上前来。
他若以战俘自居,受着这般优待,若不心生感激,实是没有心肝,可若是以别的身份自居,那就说不准了。
一愣神的功夫,狄迈就进到屋里。
下人没敢拦,他一路上畅通无阻,就像回了自己家,见刘绍刮去了胡子,露出整张脸,不禁愣了一愣,在门边上站定,右手在身侧捏捏。虽然刘绍每日吃了什么,都有人报告给他,他却还是问道:“最近胃口还好吗?”
“还好,”刘绍站在窗边,和他隔了整间屋子,怕他说出什么亲密的话来,先道:“多谢摄政王关心。”
狄迈“嗯”了一声,对刘绍这般说话已经习惯,不像一开始那样难受,也学着他的样子,客客气气道:“我治下了一桌宴席,不知肯赏光吗?”
刘绍从不去他府上拜访,每次都是他来鄂王府看望刘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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