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指摘于他的一众旁人,当日未必有谁做得比他更多;至于那些骂他不能为国尽节的人所说的话,他以为就更不必听了——毕竟他们能痛斥于他,就证明他们自己都还好好活着呢。
他一没入夏国朝堂为官,二没用自己的名声为夏国招降纳叛,三没为夏人出一谋划一策,就连日常所用开销,都是用王府中旧有家资,不是受夏人之贿——
顶多只是当初狄迈入主长安,抄掠一众雍国王公贵族家资时,单独给他开了后门,田产住宅、一应陈设丝毫未动,他多少承些恩情,腰杆没法挺到最直而已,可离着十恶不赦总还是有那么个十万八千里,实在没什么必要唾面自干,不敢见人。
他先前劝狄迈宽心,并非只是搬出大道理空讲,实际自己便是那样想的,身体力行,时常出门同些滞留长安、不舍离去的文人雅士结交,也常常赴韦长宜、辛应乾等人的约,从他们口中探听国内消息。
辛应乾自从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惊天秘密之后,就同刘绍走得很近,隔三差五就要携礼拜访,或是约他同登酒楼,一起叙话。
这日辛应乾又找过来,见面先送上一封请柬,刘绍低头一瞧,才知他要大婚,不禁微微吃惊。
他先道声恭喜,又客套几句,随后不经意间问了一句,“听闻辛兄为着筹备登基大典,事务极多,怎么在这个时候……”
辛应乾先是点头,给他看看眼睛下面的青影,随后笑着叹口气道:“实不相瞒,这些时日在下确实是忙得昏天黑地,无暇他顾。”
“但刘兄也知,在下今年已三十有七,不是少年啦,膝下至今无子,实是火烧房梁,等不得了。幸好王爷垂怜,俯允了数日假期,使在下得以完婚,偷得三两日空闲之后,还要再回去筹备大典的。”
刘绍心想:之前多少年过去,也没见你着过急,怎么这会儿忽然急得火急火燎了?却也没问,只在心中一转,便即作罢。
相比之下,还是辛应乾口中所说的“大典”更为让他在意。
不止辛应乾,狄迈也曾对他提到过,先前夏国朝廷当中早有议论,说夏帝如今已是长城内外的天下共主,应当当着雍人的面,在长安再度登基,以慰臣民之望,也能扬他大夏国威。
无奈狄迈不允,始终找理由推脱,此议才至今没有成行。
后来狄迈受伤,很是病了一阵,尤其一开始的几日全未理事。
消息飞马送入金城,金城当中欲扶持夏帝亲政者见状抓住机会,又提出南下登基之议,声势极大,更是在狄迈还未回信时,便即簇拥着夏帝匆匆动身。
狄迈见木已成舟,加上如今天下未平,做出一副大夏忠臣之态于他也有利无害,也就没再坚持,不但退了这步,反而还亲自上手积极筹备,显得十分忠勤王事,当真是皇帝的好臣子,狄显的好哥哥,一连多日都为此奔忙。
刘绍问:“陛下还有几日能到?”
“此行还有许多宫眷、大臣,车架极慢,估计还有一个半月……”辛应乾三句话不离自己人生大事,说完紧跟着又道:“本月十五日,刘兄可千万赏光。”
刘绍笑道:“一定,一定。”
辛应乾成婚当日,刘绍果然携礼前去祝贺。
进到院中,发现许多夏国大臣都已到了,座次按照官职大小一一排定,还分成了文武两侧,各占一边,尊卑极为分明,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正要上朝呢。
辛应乾身着红衣,对宾客一一见礼,喜笑颜开,只是仔细看时,这笑容其实千变万化,不胜枚举:对着官职高的文臣是一种;对着官职高的武将是一种;对着官职低的,不管文臣还是武将,都是一种;对着并无官职在朝,却颇有令名的又是一种;对着家中亲戚,是另一种;除此之外,见了刘绍时,又是与众不同的另外一种。
他满面堆笑地亲自将刘绍引入院中,想让他坐在最前面,在宰相之前,刘绍自然推辞,自称是白身,想随便找一角落坐下,辛应乾又坚决不允。
两人来回推让几次,打了一阵太极拳法,最后折了个中,辛应乾引着刘绍在不前不后的一处位置坐下,寒暄几句,随后告了个罪,小跑回门口,又去招呼旁人。
刘绍看他远去,又瞧瞧四周,心中暗道:势利眼到这种程度,也可说是真性情了。
宴席刚刚开始,宾主还未尽欢,忽然门口一阵骚动,众人纷纷瞧去,不知发生了什么。
辛应乾大是败兴,不知是哪个没有眼力价的,赶在这个时候坏他的事,眉头微皱,挥开下人,自己亲自去看,没想到走到半路,正瞧见狄迈进门。
他吓了一跳,险些中途跌倒,狼狈踉跄了下,随后赶紧一握下摆,快步迎了上去。
狄迈一身常服,头戴金冠、系红缨,以为庆贺,昂首进门,见辛应乾朝着自己跑来,于是站定不动,等他上前以后,微笑道:“听闻辛尚书娶妻,本王也来凑一凑兴。”说完一挥手,身后就有一人上前来,双手送上礼物。
辛应乾又惊又喜,又是害怕,连连作揖,“不知王爷驾到,有失远迎,还望恕罪。王爷肯拨冗亲至,实是、实是……”
他一时情急,居然磕巴起来,不由得心中暗急,可越急就越是磕巴,越磕巴就越急,居然就此卡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幸好狄迈也不在意,视线越过他,在席间环顾一周,随后目光收回来,又微微一笑,问他道:“可惜本王来得晚了,倒不凑巧,不知还有地方能再加一席么?”
辛应乾咬了下舌头,忙道:“能,能,王爷说哪里话,真是折煞臣了,折煞臣了。”
他心想您瞧您这话说得,别说加设个座位,就是您老让我把这新郎官的位置让出来,换成您娶亲,那我也不敢有什么二话啊。
他擦一擦汗,不敢让下人接这礼物,自己亲自双手捧过之后,才递给旁人,随后引着狄迈上前,越过众人,一路去到正首,赶紧让人搬了一张桌案来,请狄迈坐下。
狄迈还在门口时,院中众人已纷纷向他行礼。刘绍也在席间,原以为朝他作一下揖便是,可谁知竟然看到左右之人一齐跪倒,他不好单独站着,只好一撩前摆,也跟着跪下去,一面跪,一面在心中暗想:好家伙,这是什么派头?
在雍国,哪怕他父王是皇帝的亲弟弟,各部尚书等重臣见了他父王也无需下跪;先前在夏国时,无论是贺鲁苍还是狄广,也是一般无二,狄迈当时刻意巴结两人,殷勤备至,但也只是半跪而已,没有这么夸张。
刘绍原先只知道狄迈如今权势极大,已把坐在龙椅上的小皇帝给挤到了一边,却也没想到已经到了文武百官见他需要跪迎的地步。
他真要再进一步不成?
正寻思间,狄迈从他面前经过,有意无意地向他瞧来一眼。
刘绍一向脾气极好,却也不动声色,暗地里皱了皱眉。
“都起来吧。”狄迈走到正首,转向辛应乾,“今日是辛尚书大喜的日子,本王此来也是为了道一声贺,另外沾沾辛尚书的喜气。诸位该如何就如何,不要拘束,都坐。”
百官纷纷谢恩而起,极力装成不拘束的模样,可见他不坐,当下也没人敢动。
狄迈坐下来,按一按手,众人见状,终于各自落座。
先前狄迈进门时,丝竹管弦之声就已停了,这会儿院子里面静悄悄的,连人声都听不见。
辛应乾见众人看着自己,忙整整喜冠,又擦擦汗,脸挂笑容,赶紧挥动双手,招呼人又奋力鼓吹起来。
第122章 满地芦花和我老(二)
狄迈落座之后,宴席又继续开始。
辛应乾出身汉人,所娶也是汉女,所以婚礼是循雍人制度,同牢、合卺、结发等一一礼毕,新娘留在洞房,辛应乾则持杯答谢宾客。
狄迈头一次瞧见,觉着十分新鲜,不知那些个繁琐流程都有什么寓意,可是左右无人,也不好发问,况且知道这时候只要他说一句话,必然乐声骤停,便始终闭口不言。
然而他面容威严,不特意挂些笑容时,瞧着总让人心中惴惴,席间文武状似欢宴如初,可暗地里总是偷眼瞧他,打量他脸上神色,心中揣测他为什么忽然来了这里。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