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绍打断,“没有只要。”
狄迈霍然惊醒,心中大恨,不再言语。
过了一阵,刘绍问:“我松开你了?”
狄迈摇头,于是两人继续抱着。又过了不知多久,刘绍往后让了让,狄迈压下心绪,没再挣扎,松开了手,慢慢同他分开。
他看着刘绍的背、他的肩膀、他鬓边的头发在眼前一一滑过,最后看见他的两只眼睛——在这不经意的瞬间,刘绍还没有来得及把那样一副神情藏好。
在这一刻,狄迈再无可疑,也不再怕了。他就像两人分开前那十年里的每一天一样笃定。
好像什么轰鸣了声,又铮地一响,他胸口当中蓦地一震,被填得满了,脊梁骨在背上一节节地拔起来,牢牢撑住了他。
他说过什么话来着?对了,他骨头里面钉了钉子,那时是,这时也是,每一节里都钉上了一颗,一颗一颗钉得满了。
他忽地想哭,又想要笑。可是他哪个也没做,没让任何表情在脸上露出来,只脱力地靠回床头,闭上眼小声倒气,两只拳头在身侧悄悄攥得紧了。
往后还有那么长的时间,他想,一年不够,那就五年、十年、二十年……总有那么一天。
刘绍也不是石头凿出来的,不是铁打出来的,况且就是块石头,也非烧化了他,就算是铁,他也非要把他烧熔不可。
总有那么一天。
他松开拳头,睁开眼,低声问刘绍:“你明天还来看我吗?”
“来吧。”刘绍回过神答,答过后也问:“你明天还咳血么?”
狄迈摇头,“不咳血了,不咳了。”说完,他顿了一顿,又问:“能帮我看看伤吗?”
刘绍一愣,随后准备起身,“这个找太医看吧,不是每天轮流有一个太医守在外面么?”
狄迈拉住他,“我想你帮我看。”
刘绍一退再退,当真坐回下来,给他把前襟的衣服解开,露出里面的包扎。
“渗血了,”刘绍毫不意外,抬头看看他,“还是叫太医吧。”
狄迈只是摇头。
刘绍简直怀疑他在装病,瞧他半晌,最后还是替他解起了布带。
他找到打在狄迈右边肋侧的结,狄迈配合地稍稍抬起胳膊,刘绍的手指几次隔着包扎在他身上轻轻擦过,随后那个结松了开,刘绍揭开布条,拿着一头,在他身上绕过半圈,狄迈又配合地抬起左面胳膊,身体前倾,离开床头。
刘绍俯身凑近他,手指夹着布条,右手绕到他身后,左手也从他肋骨旁边绕过去,从右手当中接过那截布条时,两条手臂正把他拢在中间,呼吸喷在他颈窝里。
狄迈屏住口气,随后就看着刘绍将布条从他右边胳膊下绕过,身子一直,轻轻巧巧地同他分开了。
不过很快他就又低头解起了下一圈。
在刘绍解着包扎时,狄迈始终紧盯着他,一错也不错一下眼睛,看着他几次虚虚环抱住自己,又几次和自己分开,始终不出一声。
过了好一阵,刘绍才把包扎全解下来。他知道狄迈明天一定会把自己捆成一个木乃伊,可也知道明天自己一定还会再来。
譬如近一年前的那时候,他在大同刚遭过惨败,虽然突围出去,可是士气大坏,几次接敌都招架不住。
狄迈狂妄如斯,居然写信给他,信中具言自己第二天要进攻何处。他思索再三,终于选择相信了他,于是竭力部署,全力防备。
第二天时,狄迈果真就进攻那里,可即使这样,还是将他大败,他只得灰头土脸,再向南逃奔。
这时就和那会儿一样。明日还未开战,他已经知道自己无力招架,因为他心中清楚,其实包扎可以不用解得那么慢的。
全都解开之后,他抬手给狄迈下颌的血擦干了,放下染血的布条,在狄迈胸前伤口处看看,问:“药呢?”
狄迈垂下眼笑笑,指向床头的一只抽屉。
他这一笑,宛如揭开了刘绍最后一方遮羞布。刘绍看了看他,带着些莫名的神色,他就忙止住笑,深沉地抿住了嘴。
刘绍又看他一眼,随后从抽屉里拿出伤药,倒在手上,问:“直接上就行么?”
狄迈“嗯”了一声。刘绍随后想起什么,“我没洗手。”狄迈答:“没事。”心中却道:就算不上药,这伤也快要好了。
刘绍迟疑片刻,也觉狄迈伤口只是深,创口却不大,在最外面上药只是聊胜于无,也不用太金贵,于是就给他把药抹了上去。
狄迈等他涂完,才想起来“哼哼”两声,可是为时已晚。
刘绍又向他瞧来一眼,倒是没说什么,很快收回视线,擦一擦手,换了根干净的布条,给他重新绑起来。
他怕狄迈得了破伤风而死,特意没有绑紧了,只虚虚能固定住沾了药的那块棉花就是,力求伤口能够透气。
狄迈不知,反而心中一热,暗道:他是怕弄疼我。
于是伤又好了几分。
刘绍看看外面天色,自知今天破例太多,整整心神,就想告辞,狄迈却又留他,“吃过饭再走吧。”
刘绍答:“不了,我回家再吃。”
狄迈拢起衣服,不再挽留,却看着他道:“我这几天……只有在你在的时候,吃了那一碗粥,其他时候总是吃过就吐。”
刘绍听了,只觉头皮上嗡地一麻,不信他这鬼话,却又怕他这鬼话是真的,一时当真有些沉吟。趁他沉吟的功夫,狄迈又道:“我和你一起吃就不吐了。”
刘绍一溃千里,默然片刻,最后应道:“嗯。”
第121章 满地芦花和我老(一)
在那之后,狄迈的精神果然肉眼可见地一天天好了起来。
一开始时,刘绍每天都去看望,后来无意中撞破,才知狄迈明明已经能起身了,只是每次听说他来,收到消息,就赶紧躺回床上哼哼,假装病重不起。
有次他正在和人议事,动身晚了,和刘绍撞了个正着,这才露馅,从此刘绍就不再去了。
结果又过几日,换成狄迈乘车过来看他,一进他家院子,就摇摇摆摆、一步三晃,不说像弱柳扶风,也好似风中落叶,看得刘绍直翻白眼。
如此不为所动一月之久,狄迈的伤也就好了个七七八八。
他痊愈之后,两人距离就又稍远了些,刘绍自然不再抱他,但言语间也不再故意客套,推拒他于千里之外。
狄迈每隔一两日就来刘绍府中找他,有时留下来用饭,有时只是小坐片刻,还有时说自家厨子手痒,居然不和他打招呼就做了一大桌菜,叛逆至此,真是岂有此理。
他约束下人不力,无法,只好带刘绍回自己府中以期分担一二,之后不假旁人,每每再亲自给他送回家里,然后再自己离开。
这一阵狄迈没再来找他,最开始的几天里,刘绍居然还有些不大习惯。
有时正吃着饭,或是正看着书,听见院子里传来声响,心中一动,等了一阵,却不见门开,自己出门查看,才知是风吹落叶,或是老仆在院中洒扫,总之并无人来。
他回到屋里,一头雾水,恍惚间感觉自己好像正不知不觉落在张网上。
转念一想,似乎自己原本求的就是这样,能不见时本来就不该见,先前两人时常见面,反而才不正常——虽然如此想,可隐隐约约的,好像总有点愀然不乐,具体为了什么,他不去想,便当做不知道了。
几天之后,他就自己出门去了。
他性喜结交朋友,刚被俘回长安的前两个月,因未能慷慨自尽,怕被千夫所指,加上骤见狄迈,为难至极,心常怏怏,因此深居简出,自己在家默默种了好一阵的蘑菇。
但时日一久,他也就慢慢厚起脸皮,又开始像从前一般交游士林,呼朋引伴。
正所谓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大好年华,总不能日夜为那些没法改变之事所苦。
他就是终日伤痛欲绝,以泪洗面,也一不能换他和狄迈之间鸿沟填塞、白头偕老,二不能换吴宗义等势如破竹,连战连捷。
况且他力尽被俘,正是王荆公之“尽吾志也而不能至者”,可说无怨无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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