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迈喘着气,心仍跳得厉害,在他脸上瞧了一阵,怔怔又问:“什么?”
刘绍神情严肃,默然一阵,忽然向前探身,转过身来,看着狄迈,然后双膝一弯,跪在地上,膝盖正落在狄迈脚尖前面。
车内一时无话,只有车轮轧在碎石上的声响,“咔嗒”一声,马车左右摇晃了下。
“请你看在咱们两个……过去多年的情分上,把我放了,要么就把我杀了。”刘绍开口,一字字道。
因狄迈并未松手,说这话时,他一条手臂举着,抬头看着狄迈,犹豫了下,实在不愿给他磕头,但神情极是恳切。
狄迈头脑当中“嗡”地一响,骇然向后急避,后背“咚”一声撞在车身上,撞得整架马车又摇晃了下。
他紧盯着刘绍,看了好久,才终于开口,声音发飘,“为什么?”
刘绍慢慢把手放下来。
他面上镇定,可是心潮翻涌,低一低视线,错开狄迈那两只眼睛,落在他鼻子上面,“你是夏国摄政,我是雍国总督,既然犯在你手上,原该听凭你处置。可是……”
说到这儿,再厚的脸皮也难免觉着心下难堪,但无法,只有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请你就看在我之前多少为你做过些事的份上,要么把我杀了,咱们俩都干脆利落,要么放我出去,我终生不再与你为敌。”
狄迈愣愣地瞧着他,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
他头昏眼花,心思使劲一转,希望能从梦里一乍醒来,发现自己出了一身热汗躺在床上,可等了一阵,眼前所见始终不曾变上一变。
过了那么久,仍是在这马车里面,在他面前,刘绍瘦成具骨架,跪在他脚边上,仰着脸,满眼恳求地看着他,求他放了他。
他紧紧靠着车壁,张开嘴急喘两下,半晌后忽地一震,问:“你在生我的气么?”
他向前弯腰,两手扶在刘绍肋下,向上一提,轻而易举地就将他提起来放在坐垫上,攥着他手,急急道:“对不起啊!我不该逼你太急,把你逼成这样……你怎么这么瘦了?是我有错!对不起、你不肯回来,我心里着急——对不起啊。”
他说着,弯腰朝刘绍凑过去,对着他那把乱七八糟的大胡子吻上来。
刘绍猛一偏头,避过了他,大声道:“别过来!”
狄迈愣在原地,鼻尖和他隔了半尺远。
刘绍闭一闭眼,心想先前贪生,现在果然就落到生不如死的地步。缓了一缓,再开口时已平静下来,“我没生什么气,也没什么可生气的,你更没有对不起我之处。本就是两军交战,我若与你易地而处,也一样会穷追猛打,和你没有什么分别。”
他不愿把话说绝,可又怕说得不够明白,和狄迈始终纠缠不清。沉默了好一阵,放缓声音,希望能不伤到他,“我把你当狄夏的摄政王看待,你也把我当一个败军之将、亡国之俘看待就是。我不愿再做贰臣,当不了曾图,你痛快把我杀了,成全我一个文文山的美名,我非但不怨你,还对你感激不尽。”
“如果你不愿下手,能网开一面,把我放脱出去,我一生一世都感你恩德,从此泛舟江海,绝不再为雍人效力,你若不信,我可以立誓。”
他说这话时极为平静,绝不是气话,也不是什么玩笑,可越是这样,越让人觉着可怖。
狄迈怔怔地瞧着他,手脚霎时冰凉,心中一片迷糊,实在不知何以到了如此境地。
他看着刘绍,也不说话,只是摇头,对此时的一切都绝不相信,可到底是哪里错了,他心乱如麻,想不出来。
忽然,他心头仿佛两颗火石中间打出道火星般地一亮,伸手探向刘绍额头。
刘绍又偏头避开,他发了狠,一只手捏住刘绍下巴,按定了他,另一只猛地贴在他额头上。
片刻之后,他忽地吐出一口气,肩膀松下来,像是笑了一下,对刘绍温声道:“你发热了。你说的话……等到了长安,我就给你找大夫瞧瞧。你身上难不难受?”
刘绍恼恨他装傻,可又狠不下心来戳破他,只恨自己身体太好,备受折磨而不能当场昏厥。
他看着狄迈,没再说更多的话,也没挣扎,可这会儿在他两眼当中,是狄迈一生从未见过的神色。
狄迈竟然不敢再看,垂下眼去,随后就像海浪退潮一般,慢慢、慢慢地松开了他。
第110章 犹恐相逢是梦中(七)
车架停下,狄迈把刘绍抱下车,随后也不放他下来,始终抱着他走。
刘绍安安静静躺着,也不挣扎,一来狄迈两条手臂在他身上钳得很紧,他多少还有些自知之明,二来这时候挣扎显得极怪,仿佛是电视剧里什么强抢民女的桥段,而他就是那个被抢的民女,抹不下脸,索性就任由狄迈抱着,两手搁在肚子上,在他怀里躺尸。
进门之前,他抬头看了一眼,牌匾已换成了“摄政王府”,是葛逻禄和汉语双语的,从大门上看不出是哪,只是有几分眼熟。
进门之后他才发觉,怪不得眼熟,原来是洪维民生前的府邸,狄迈倒当真是个会享受的。
洪维民的府邸极大,他跟着狄迈七拐八拐,半天都没走到地方。
回廊比院子窄了许多,像是从两边压过来,把人逼在中间,因为始终没人说话,狄迈的脚步声显得极响,一下一下,踏在石砖上面,像是追着什么人,一叠声地往前赶。
刘绍心想:这会儿他的手不哆嗦了。
又穿过几间屋子,进了间卧房,狄迈弯腰把他放在床上,错一错身,让出些位置,对旁人打个手势。
几个军中的医官和汉人大夫先前就得了令,已等在旁边,见状忙上前来给病人看诊。
刘绍颠沛流离了一年,缺衣少食了半年,腹无粒米、炊骨爨骸以求一饱了近一月,这会儿却摇身一变,连看个病都有专家会诊。
他任人摆弄着,忽然笑了一笑,多少带上几分讽刺之意,不过胡子太浓,没让别人看见。
几个大夫轮流给他把过脉,看过舌苔、眼皮,还解开他外衣,在他身上按按,然后互相瞧瞧,点了点头,推选出其中一人给狄迈汇报病情。
刘绍一面听,一面在心里翻译,嗯,其实就是营养不良,需要吃饭。
以及他没发热,是狄迈刚才的手太凉。
等人走了,他自己坐起来,打起精神,准备打一场大战。
狄迈坐在床边,递来一杯温水,低声道:“先喝点水吧。让人去煎药了,吃完药吃点东西,你想吃什么?”
刘绍不接他水,叫了他一声,“狄迈。”
狄迈像被惊到,忽然晃了一晃,幸好杯里的水不是很满,几次舔到了杯沿上,却没洒出来。他抿住嘴,“嗯”了一声。
“你肯不肯放我走?”刘绍问。
狄迈摇头。
“那你肯杀我吗?”
狄迈又摇头。
刘绍沉默片刻,觉着倒不出意料之外,可仍是劝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选一样吧,对咱俩都好。”
狄迈把水搁在桌上,神情忽地激动,“为什么我非得在这两个里面选?我不可以选别的吗?为什么你非要走?谁对你说了什么?我等了五年,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我们好好的,不行吗?”
“可我不想再和你好了。”刘绍看着他道。
说完,他顿了一顿,两手攥拳,又松开,“你就把我当成你抓来的俘虏——”
不等他说完,狄迈忽地吻上来。
刘绍抬手想挡开他,可随即两只手腕都被捏住,一左一右向旁边一撇,他就被迫张开了胳膊,门户大开。
见狄迈凑过来,他使劲转过头去,撇向一边,狄迈追上,他又向另一边撇头,几次之后,狄迈不知是发了急,还是发了怒,忽然上床来骑跨在他身上,掰着他两手举过头顶,叠在一起,单手压在墙上,另一只手扳正他头,一低头亲上来。
这姿势似曾相识,可分明哪哪都和之前不同。
狄迈的气息扑上来,刘绍恍惚一阵,随后使劲撇头,可狄迈死死扣着他的下巴,几乎把他下颌的骨头捏得碎了,不让他动上分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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