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他觉着身上无力,颓然坐在椅子里,刚刚坐好,那个狱卒就进门来了。
刘绍听说他是从长安来的,两眼紧盯着他,长吸一口气,问:“不知找我,咳……是为了何事?”
来人四五十岁年纪,风尘仆仆,衣衫破烂,脸上的皱纹里塞满沙子。刘绍对着烛火打量他,见他两脚的鞋子都磨得没了,只剩下几根草绳绑在脚上,心中想:他是走来的不成?
那人见到他,不说话,先脱衣服,刘绍不知何意,身体下意识地往后仰了仰。
没等他开口发问,来人因着身上只剩下几块破布,两下就把衣服全脱了下来,从里面翻出块颜色稍浅点的,双手递给他,“大人,这是荀大人让我转交给您的。”
刘绍猛地一怔,连忙接了过来。
从这狱卒口中,他才终于得知荀廷鹤死时的情状。
那时荀廷鹤已不被允许与外界有任何接触,自然也没什么交代后事可言,只能委托看押他的狱卒。
几个狱卒都对他十分敬仰,本来私下里就常常尽己所能地给他行方便,尽力保证饮食,又对他毕恭毕敬,听他要交代遗言,推选出了一人留下,其余人去外面把守,留下那人拍着胸脯保证自己一定会如实转达,让他放心。
荀廷鹤感叹:“我府里的东西大概已经都被抄没,没有什么留下的。哎!这么多年一直想为通鉴做注,总觉着时间还长,就拖了下来,拖到现在也没完成多少,被付之一炬倒也不算可惜……嗯,还有些别的重要的东西,想来已经没了。”
他盯着墙上某处,像是自言自语,“想来想去,也没有什么东西留下。看来人生一世,赤条条来、赤条条去,果真不假。”
说着,转头瞧向狱卒,对着他微微一笑,“我有几句话,想请你代为转达。”
狱卒忙道:“不知是转达给谁?”
“鄂王世子刘绍,你可认得?嗯……只是他现在正在大同,路途遥远,请你等他回到长安之后,再替我转达吧。”
狱卒又道:“好,大人请说!”
荀廷鹤随后对他交代了一番话,可狱卒记了几次,都记不太住,急得头上冒汗,后来偷偷弄来笔墨,让荀廷鹤写在自己里衣上面带出。
再后来,周宪送来御赐的鸩酒,洪维民也在旁边,不知是不是为了就近观摩荀廷鹤死时情状。
两人一左一右地站着,周宪问:“荀相有何遗言?”
荀廷鹤笑笑,举杯道:“无有遗言。”说罢,饮鸩而死。
在他死后,这个狱卒没有留在长安,而是辞去官差,花了半辈子的积蓄买了匹马,但是这马又老又瘦,一路上只能骑一段、走一段。
他就凭着两只脚、四个蹄子,一路向北,走过凤翔、平凉、庆阳、延安、榆林,越过黄河,想要往大同去,听说刘绍停在太原,又向东走,路上花掉了身上所有的钱,却不肯卖马,一面走,一面乞食,直到今天才终于赶到。
衣服上还带着狱卒身上的余温,刘绍两手捧着,忽地头晕目眩,在椅子上晃了两下,只觉着灯影明灭,眼前的字忽大忽小,怎么努力都看不清楚。
把手伸向烛花,一阵灼痛从指尖处扎上来,他忽地心中一紧,头上汗出,勉强看清了东西,拿起衣服,对着灯火细瞧,见上面写着:
“国事蜩螗,山河板荡,不要以我为念。我是老朽之人,桑榆之光,理无远照,但愿朝阳之晖,与时并明。努力,努力!”
刘绍愣愣地看着,翻到另一面,便见着荀廷鹤从圣人之境忽地跌回凡间,“利名场上苦奔波,蜗牛角上争人我。可叹,可笑!”
他瞧了一阵,眼眶发涩,却流不出泪。把这块布翻过来、转过去,又看了数遍,说不出半个字来。
过了好一阵子,他把衣服放在旁边,让人拿来银子,要送给这个狱卒,狱卒却死活不肯要。
刘绍手上无力,举着银子,勉强朝着他伸了伸,“收下吧,就当是赔你买马的钱。”
狱卒只是摇头,“大人,我做这件事,良心很安。要是收了您的银子,就又要不安了。”
刘绍一愣,随后点点头,把银子搁在旁边,不再劝了。
他披了一件衣服,摇晃着两腿,亲自送狱卒出门,分手时又让人牵来一匹好马,执意送给他,让他把自己的老马卖了换些路费,省得回去路上还要乞讨。
“多谢你送他最后一程。”刘绍摸摸马头,对狱卒露出个感激的笑,“你骑上这匹马,这样我的良心就也安了。保重!”
狱卒忽然落泪,没再拒绝,踩镫爬上了马,回头又看了刘绍一眼。
刘绍脸色苍白,垂着两手,又对他一笑。
狱卒于是转回头去,一只手握着缰绳,一只手牵着自己的老马,向南慢慢地走了。
马蹄铁在压实的黄土地上踏出“哒哒”声响,马胸口上系着颗铃铛,走一步,就摇晃一下,发出“叮当”一响。就这样,一声马蹄一声铃,一下一下,渐渐远了。
第101章 一生襟抱未曾开(六)
等见不到那一人二马之后,刘绍扶着门转过身,正要回屋里去,又听见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不禁心中一跳,暗道:是他来了吗?
他又等了一阵,果然瞧见一匹紫骝马,上面坐着一人,正是吴宗义。
他见到刘绍,眉头动动,当即跳下了马,朝着他走过来。
刘绍看着他走近,心中寻思:他果然来了,大事已成一半!
他病了多日,始终停在太原,没再南下,期间吴宗义常有书信来,问他病体如何,他故意一封也没有回。
这么几年下来,他隐约察觉出吴宗义对自己有些别的心思,觉着能借他些力、因人成事。可吴宗义平时不声不响,刘绍不大确定他的心意,更不知道他愿不愿意听自己说话,如今见他未奉调令,就私自从大同偷跑来了太原,心中已有了些底。
他站在原地,故意问:“将军如何来了此处?”
吴宗义几步走近,见他一脸病容,比上次见面时消瘦许多,略吃了一惊,也没遮掩,如实道:“听说你病了,我来看看你。”
他平时对刘绍总以官职相称,这会儿刘绍被免了职,他的称呼就变成了一个“你”字。刘绍也不在意,笑了一笑,“多谢将军关心,我已好多了。”
他虽然扶着门框,可是腿上打晃,连带着上身也时不时前前后后地轻摆。
吴宗义两手举了举,刚抬到腰间,就放了下来,两眼毫不顾忌地打量着刘绍的脸,神情与其说是担忧,不如说是不安,“外面风大,先回屋去吧。”
刘绍点点头,却仍站着没动,对他抬起一只手,“我身上没力气,劳驾将军搀我一把。”
吴宗义喉结滚滚,顿了一顿,扶住了他递来的这条手臂。
刘绍借着他的力气,慢慢往屋里走去,心想吴宗义不像是对他有意,倒像和他不熟。
他挪到床边坐下,向后一仰,靠在床头,小腿却还垂在床边,没拿上来,也没脱鞋,栽歪着身子,模样有些颓然。
吴宗义松开了手,搬了把椅子放在床边,自己坐在那上面,两手放在腿上,笔直得像是在椅子上面长出了棵树,看着刘绍问:“你在发热么?”
“嗯,”刘绍答:“大概吧。”
“请过大夫了吗?”
“请过了,没什么大事。”
答过这句,两人一时无话。过了好一阵,吴宗义又问:“给你的信收到了吗?”
见刘绍点头,他跟着又问:“怎么不回一封?”
刘绍抬抬手,一张手指,手背上就绷起五根细细的骨头,拇指旁边凹进一个深窝,好像除了皮就是骨,“实在是病得没有力气,对不住将军一番好意,请将军见谅。”
吴宗义在椅子上动动,上身前倾,嘴唇张张,像是急着想说什么。
刘绍靠在床头,沉默地瞧着他脸上的神情不住变幻,半点弄不明白他在想什么。
半晌,吴宗义把一只手搭在床边,“荀相之事……请你节哀,不要太过伤心,损毁自己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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