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第一次瞧见刘绍脸色白成这样,手腕细伶仃的,胸脯一会儿鼓起、一会儿凹陷,凹下去时领口处的衣服支出好大一截,几乎怀疑他快要死了,搭在床边的手下意识地动动,拇指掀开床褥一角,夹在食指中指之间,反复捏着,“我这次带来两个军医,一会儿让他们给你看看。”
“不必这么麻烦,”刘绍不在意地笑笑,“又不是什么大病。我已经滞留多日,明日就要启程回京了。”
说完这句,他就下了逐客令,“陛下要当面垂询刺杀曹将军当日的具体情形,还有北面的战事,推脱不得,肯许我养病多日,已是破格优容。明日一早我就要启程,今天就不多留将军了,请将军见谅。”
吴宗义愣愣,心中一沉,脱口道:“只怕回京容易,想再出来就难了。”
刘绍垂下眼,盯着自己腰间衣服的褶皱,冷笑一声,低沉沉道:“国家如此,苟活于世又有多大意思?左右只有一条烂命,谁要,那就给他好了。”
吴宗义脸色阴沉,松开床褥,摸向腰间的剑柄,死死攥着,片刻后,忽地扣住刘绍垂在身侧的那只手,“你不能去。”
刘绍面露惊讶之色,“陛下有诏,岂能不去?”
吴宗义霍然站起,高大的身躯带起一阵风,扯动着桌上的那一星烛花忽地一暗,复又亮起,一时灯影摇晃,明暗不定。
他大步走到一旁,又转回来,像是一匹受伤的大马,身上插着根还没拔出的箭,踢踏着四只蹄子,在烦躁地乱转。烛火被他带得东摇西晃,几次欲灭,硬底的马靴在地上踩得咚咚直响。
忽然,他猛地顿住脚,转回身来,就像一杆枪“嗤”一声插进地里,直没进去,然后晃也不晃,对着刘绍又重复了一遍:“你不能去!”
刘绍瞧着他,默然不语。
吴宗义手按剑柄,两眼死死盯着刘绍,喉结不住滚动,半晌后终于低声又道:“杀了大将军,杀了荀相,现在又来杀你了!”
听到他这一句话,刘绍再无可疑,两手在身侧攥了一攥,又松开来,“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能和大将军、和荀相一道被杀,我刘绍也足以名垂丹青、彪炳史册了!只可惜……”
说着,他低一低头,半真半假地流下两滴眼泪,“只可惜现在浮云蔽日,奸臣当道,北面又时刻虎视眈眈,不能一夕安枕。我死不足惜,却只恨势单力薄、人微言轻,终不能手刃奸臣、廓清寰宇,一朝殒命,还不知身后这一地狼藉要如何收拾!”
他声音忽高,手拍床榻,撑起身来,惨然长叹:“我心中实实有恨!”说罢,涔涔下泪,不能自已。
吴宗义忽地神情一厉。那一刻,从他浑身的骨头当中,仿佛传出铮铮的铜声。
可几乎就在下一秒,他又忽然和缓了面色,肩膀一松,沉默地向着刘绍走来,推开椅子,坐在床边,长着粗茧的拇指在刘绍脸上轻轻抹了两下,给他把两行眼泪擦去了,然后看着他道:“只要我还喘气一天,一定保你无恙。”
刘绍猛地一怔,随后不自然地错了错眼,心中忽然生悔,可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又抬起眼看向吴宗义,问:“将军要待如何?”
吴宗义却反问:“你想要我如何?”
刘绍又愣愣。他感到吴宗义已经察觉自己现在是在做戏,可是瞧他这幅模样,竟然还是打算答应自己,和他一起把这出戏唱完。
他心中跳了两下,明白到这关头绝不能退,非一往无前不可,当下长吸一口气,沉声道:“国事如此不堪,皆因有奸臣祸乱朝纲,尤以洪维民父子为甚。我想要借将军的人马,入京勤王,以清君侧,除掉洪氏父子二人及其党羽,召回一众被贬的清流,激浊扬清,重振朝纲,致君尧舜,整顿山河!不知将军可愿助我一臂之力?”
他一口气说完,气喘不已,肚子里还有早已想好的无数长篇大论,想要一鼓作气说服吴宗义,可是喉咙里像是塞了棉花,胸口憋闷,无法出言,身体下意识地往前倾,脖颈上青色的血管凸起来,额头上霎时滚出些汗。
吴宗义扶着他靠回床头,递来一杯水,想要喂他喝下。
刘绍就着的他手喝了两口,稍好一些,回过神来,见状偏一偏头躲开了,自己抬手接过杯子。他缓一口气,觉着又能出言,正要再说,就听吴宗义应道:“好。”
又问:“你想要多少人马?”
刘绍愣住。他事先预演过多次,可是没有一次想到吴宗义会答应得这么轻易,要杀的可是洪维民!
他疑心吴宗义是在诈自己,狐疑地盯着他那张面孔细瞧,却见他面色沉静,眼神坦荡,绝不似作伪。
刘绍沉吟许久,没有回答,心中像是敲着鼓,一开始敲得很慢,后来一点一点急促起来,咚咚咚咚,一声紧着一声。
“清君侧”只是说着好听,换个说法就是谋反。这是把脑袋系在裤腰带上的事,吴宗义敢这样就答应?
他忽地有些头晕,“将军莫不是在诓我?”
吴宗义面皮动动,像是笑了一下,“吴某一口唾沫一个钉,绝无更改。”
刘绍瞧着他两眼,明明做成了事,可是心上像是绑了个秤砣,坠着它一个劲地往下沉去。
他不得不想,吴宗义把命交到他的手上,他将来要拿什么回报,才能销了这笔账?
“将军看需要多少人?”他听着自己开口,声音有些发飘,“五万人如何?毕竟需要留些守军,防备夏人趁机南侵。”
吴宗义摇头,“不能带兵马。”
刘绍眯了眯眼,抿起了嘴,心想:他果然还是在诓我。
吴宗义又继续道:“若是带兵马南下,朝廷必定有所察觉,到时候沿途城池都有守军,沿路拦截,即便真能赶回长安,也要短则数月、长则数年。”
“且不说将士离心,夏人也必定不会坐视不理。况且朝廷必定把你当做乱臣贼子,定会派兵剿灭,即便不是五万人,就是北军全部南下,怕也未必能够成事。”
刘绍几乎从没听他说过这么长的话,闻言缓缓点头,“将军所言有理,是我不通军事,考虑不周。既然如此……南下只携众将,不带兵马,如何?”
如今狄迈还未撤回,朝廷正是倚仗这些边将的时候,要是只留数人守城,其余众人都回京死谏,雍帝定没有胆子把这些人都一块惩治了。
至于秋后算账,大可以之后再说,与夏国之战绝不是一年两年能结束的,倒也不怕被卸磨杀驴。
吴宗义道:“大敌当前,想要兵谏,只能如此。宜早不宜迟,我即刻回去联络众人,只是能否说服他们,还未可知。”
刘绍瞧着他,想起当初自己曾想把他拉下马,借此向洪维民发难,一时无语,过了一阵才道:“不忙,明日一早,我与将军同去。”
他猜想虽然法不责众,但出头的椽子先烂,其他人或许能安然返回,主事之人定然躲不过责罚,他毕竟是雍帝的侄子,想来不会有性命之忧,总比其他人要好些。
吴宗义神色不大赞成,“你身体吃不消的。”
刘绍扯扯嘴角,露出一个冷笑,“等除去二贼,到时就是绝症那也好了。”
第102章 一生襟抱未曾开(七)
一只凉手贴在额头上,刘绍迷迷糊糊,恍惚间回到上次生病的时候,往上抬了抬两手,却半天没等到人抱上来,睁开眼,就瞧见了吴宗义的面孔。
“啊,”他瞬间清醒,自己坐起来,晃晃头问:“到时间了么?”
“嗯,吃点东西再走吧。”吴宗义递来杯热水,另一只手里还捧着只碗,里面装着白乎乎的粥。
刘绍喝了水,没接粥碗,“路上再吃吧。请将军稍待,我换身衣服就来。”
吴宗义也不坚持,闻言就把碗放下,转身出门。
他关上了门,却不走远,面朝着院子,在门口站立着,听着背后传来窸窸窣窣的碎响,响一阵、停一阵。
他默默听着,垂在身侧的手指一下下勾起,过了一会儿,下意识地放在了剑柄上,牢牢把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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