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迈一时说不出话来,手里攥着布巾,赤着脚原地转了两圈,“我真不知道,真不知道……我……哎!”
“得了,快把衣服穿上吧,搁这儿遛鸟呢?”
刘绍也没管他满不满意,反正看狄迈这个反应,他自己倒挺满意的,虽然觉着没必要,却也装模作样地压低了声音,凑近他道:“撺掇狄勇造反,是贺鲁苍点过头的,可我真正要做的事他不知道,韦长宜不知道,狄广也不知道。这事就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在今天以前,他觉着世界上最舒服的事情,莫过于去上辈子自家楼下那家祖传的小店采耳。但现在才知道,事先定下谋划,然后看着事情完完全全地按照自己画下的道道走,从头到尾不差分毫,这种爽快感就是拿掏耳勺把脑子也掏出来怕是都拍马不及。
他伸个懒腰,低头瞧瞧桶里,撇一撇嘴,“我还是让人重新打桶水吧。一会儿睡一觉,下午我还约了韦长宜一块吃饭,你下朝直接回营里就行。哎,韦大人这人真是有点意思……”
“我一会儿见了他,和他说改成明天,”狄迈一把把他按到床上,摸一摸他,“花这么多心思,还不睡饱觉,人要受不了的。”
刘绍被一个遛鸟大汉给按上了床,有点发蒙,觉着这剧本古怪得好笑,犹豫了下是不是应该痛声大叫,想想还是做个正常人好,就老老实实躺着,却没闭眼,好笑道:“花心思又不是今天花的,只是今天和你讲了而已。再说我俩去的小羊坑,比你府上厨子做的饭好吃多了,他家羊要提前订,我都期待好几天了。”
门外小拐又怯怯地催促一声,狄迈却仍趴在床边没走,“这么喜欢?那把他家厨子买回来。”
“忘了吗?”刘绍冷笑,“你穷得年货都备不齐了。”
这句话杀伤力极大,一句能抵小拐的一百句,狄迈像是听见了进军鼓,半个字也没再说,三两下就穿上衣服,落荒而逃了。
第044章 待时鸾凤且卑栖(一)
事情完全照着他的心意在发展,不差毫厘——一个时辰前刘绍还是这么想的,直到他把贺鲁苍的人给打了。
小羊坑生意兴隆,在金城中是数一数二的老号,自打百十年前筑了这座城时,基本上就有了它了,一代代传下来,也没坏了手艺。
他家羊肉最受人追捧,用的都是半大的羊羔,鲜而不膻,肥而不腻,不论是王公贵族还是贩夫走卒都好这口,富一点的来这里一掷千金,穷点的宁可扎紧裤腰攒几个月的钱也要来爽上一次。
只要给钱,这家店来者不拒,统统延请进门,尽心招待。用的羊分三六九等,但只要交钱选好了等,上的羊肉就全无差别,绝不对谁另眼相待。
来吃的人多了,就难免一羊难求,刘绍按照店家的规矩,提前三天让人去店里订了位置,又要了半只羊,在店里叫做“头菜”。
宴请客人,一桌上还得有些小荤,再有些冷盘小菜,这些均不需提前预定,也不需指定,都由店家自己准备,到时有什么上什么,没有什么挑选余地。
有时候客人想吃的菜偏偏没有,大多都叹一口气,自认倒霉,有耍横的一拍桌,店里的伙计就来赔罪,可光赔罪,您想上菜,对不起确实没有,要不请您移步别家吧,客人无法,只得又坐下,没办法,他家的羊肉确实好吃,别家都比不了。
最一开始刘绍还在心里嘀咕,这什么店这么豪横,等羊肉上来,一吃进嘴里就没话说了。店家定什么规矩,那就照什么规矩来吧,刚刚舌头差点跟着滑下去,去他的,赶紧再来一口才是正事。
他睡了个半饱,让人叫起来,迷迷糊糊坐了一阵,看看时间差不多,就先来了店里。
这会儿还没到真正吃饭的时候,但店里已经桌桌坐满,三五成群地拼酒吆喝着,一抬脚进门,就像落海了一般,声浪杂着热浪一叠叠地扑过来,刘绍赶紧卸了狐裘,搭在胳膊上,抬脚往里走。
这边不像长安,没有那种供人临轩骋望的二层小楼,依山傍水的风雅更是想都别想,小羊坑名声虽响,可看着总不脱一种土气。
每一桌都有土炉土坑,羊上来时才刚烤了半熟,还淌着血,当着你的面架起来搁在土坑上面,点火燎着,烤得片刻,肥油从肉里涌出,滴滴答掉下来,掉在火上,滋啦啦窜出一道邪门的香气,从鼻孔钻进来,捣人脑子,让人连咽唾沫,在心里求遍神佛,保佑这羊早熟。
羊架上了,店伙计就不怎么管了,烤得多熟全看自己,有人爱吃焦了的,有人爱吃带血的,都各取所需。
火坑里的火既烤羊又烤人,食客大多脱光了上衣,露出赤条条的脊背,皮肤上面热汗纵横,一绺一绺拧成股地往下乱淌。
屋外头冰天雪地,里面却像火焰山,不管是谁,抬脚进门那一瞬,都要让热气顶个趔趄。
这么一家店,雅间是肯定没有的,可是毕竟在天子脚下,为着多少照顾达官贵人老爷们些,在角落里拿板子隔出来两间小房,刘绍占了其中一间。
他到得早,请的客人还没来,自己先坐下,把狐裘随手放在旁边。他里面特意只穿了单衣,倒不觉着怎么热。
等了片刻,从隔板后面转出人来,因为外面太吵,刘绍全没听见脚步声,瞧见韦长宜,连忙站起来对他作了一揖,算作见礼,韦长宜也作揖还礼。
刘绍正要招呼他坐下,忽然瞧见从韦长宜身后又转出一人来,乃是贺鲁齐。
刘绍原本只请了韦长宜一人,不知还有旁人来,事先又没得到消息,先愣了一下,随后笑道:“贺鲁将军今日赏光,怎么不提前招呼一声,我也好早做准备。哎坏了!羊肉就订了半只,咱们三个将就将就吧,我让店家再多上几样小菜。来,坐坐坐。”
贺鲁齐和贺鲁苍算是沾亲带故,只不过是较远的旁支,现在在贺鲁苍手下为将,颇受重用,刘绍同他有过几次接触,但不像同韦长宜那么多,只知道他为人沉默寡言,脾气还有些怪——上一个他觉着怪的人还是吴宗义,还是不提为好。
贺鲁齐原本将嘴巴闭得很紧,好像紧紧咬住了什么似的,闻言忽然开口,“我去再叫半只就是。”
“哎,不忙去!”刘绍叫住他,“羊要提前几天订,这会儿加不了了。将军先坐下,改日我再请将军痛痛快快地吃一顿,今天咱们就多喝酒,来——”
贺鲁齐说了句“没事”,然后不待刘绍再说什么,就转身出去了。
刘绍挠挠头,先请韦长宜坐下。韦长宜笑着解释道:“方才来的路上碰见贺鲁将军,他说什么也要跟来。”
刘绍听得十分奇怪,口中却低声道:“贺鲁将军肯赏光,自然再好不过了。只是不知辅政那边,有什么说法么?”
他与韦长宜都是汉人,私下里有几分交情,但今日不是私人相会,而是要商讨要事,贺鲁苍事先也知情。选在闹市,是刘绍艺高人胆大,但席间再坐第三个人,许多话怕是就不好说了。
韦长宜也压低了声音忙答:“哦,辅政那边不必担心,咱们今天照常吃饭就是。”
刘绍点头会意。看来这贺鲁齐在贺鲁苍面前也算是个红人,说事竟也不需瞒他,既然如此……
刘绍在心里暗暗盘算,那以后少不了和这人拉近些关系,能搭上两条线自然更加保险。
他这念头还没转完,贺鲁齐已回来了,手里还提着串好的半只羊,单手一横,就给羊架在火坑上面,回身吩咐:“上火!”
店伙计跟在他身后追上来,满脸尴尬,欲言又止,贺鲁齐见他不动,又道:“上火!”店伙计只得点头,回身出去了。
刘绍同韦长宜对视一眼,均没说什么,一齐心中寻思:这羊怕不是他抢来的吧?
果不其然,过了片刻,店伙计送来火炭,还跟着又上来半只羊,一次烤不下,就先放在一边。刘绍心道:碰见个横的!
可有心想同他交好,也没说什么,给两人斟满了酒,先敬一杯,笑着说了几句场面话,用的葛逻禄语,韦长宜也回了几句,只贺鲁齐一言不发,闷头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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