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他的眼睛还没好,并不在乎这点影响。但那边拿着鸱鸮杖的少年这才发现,那个牵着自己一直行动如常的青年竟然目盲。刚刚因为身量不足,看不到青年的脸,所以也不知道那个本该清明的眼睛透着空茫一片。
电光火石间,他忽然想起自己爷爷和父亲的谈话。
“秦王立了个刚刚弱冠的青年为丞相听闻这顾丞相目不能视”
“目盲而行动如常,看来,这位顾丞相当是神人。”
小少年睁大了眼睛盯着在天地里检查土质的青年,一个国家有多少高级贵族目盲?又有多少盲者可以不靠任何人就行动自如?
在顾衍确定了明年的农业应该有个好收成,将自己收拾好的时候,小少年已经调整了自己的情绪,让人看不出异样。只是时不时瞥向顾衍的动作最后还是让感官敏锐的顾衍察觉到了,他笑着问,“是我的脸上沾了泥土吗?”说着他还将狐裘披风紧了紧,刚刚在田里确实有点冷。
“不,不是。”少年嘟囔着,“我只是没见过有大贵族会亲自下地。”
然后欲盖弥彰的问,“您如此关心农业,是打算成为农官吗?”
顾衍笑了笑,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小少年也松了口气,他现在已经能确定拉着自己的这位亲和的贵族青年就是久负盛名的秦丞相,顾羡之了。但是对方显然不想暴露身份,他也不敢表现出异常。从刚刚能察觉到自己频频看他,少年就知道,对方虽然目盲,但其他感官一定非常敏锐。
两人就这样慢悠悠的走到村子里,少年跟着顾衍走访了几户人家,看着他亲和的询问着赈灾的细节。每一个百姓说到的赈灾细节,他都能立刻接上。
那些原本不应该归丞相管的事情,他都对答如流。
这不是在做样子,自己身旁的这位年轻丞相是真的一心为民。
就在少年偷偷观察顾衍和乡人说话的时候,一个不注意一个脏兮兮的小孩拉住了顾衍的衣摆,支支吾吾的不知道在说什么。这恐怕是这家人的孩子,趁着长辈们都围在顾衍跟前偷偷爬出来了。
小少年看着那不知道都摸过什么的手在顾衍昂贵的衣摆上蹭来蹭去,抿着嘴想要帮他将衣衫解救出来,没想到正在和农人聊田间收成和蝗灾影响的顾衍竟然直接蹲了下来,他用空蒙的眼瞳注视着那个幼童。
在一旁的成年人都战战兢兢不敢说话。顾衍亲和的与他们聊天,但这不代表他们忘了他贵族的身份。现在自家的孩子弄脏了贵人的衣衫,而且农人都能看出来那狐裘价格定然不菲,都害怕贵人责罚。
顾衍轻笑了一下,从袖子里掏出一直带在身上的饴糖,将糖块塞进幼童的手里,将自己的衣摆换出来,然后笑着捏捏幼童的脸,\不要随便揪别人的衣服哦!\说着将那孩子抱了起来。
然后站起身,一边颠了颠没心没肺吃糖的小不点,一边问一旁松了口气的农人,“近几年幼儿夭折多吗?”在嬴政继位前,秦国因为常年作战,粮食不丰,很多村庄又没有壮劳力,新生儿几乎是五不存一的。顾衍后续想要解决的问题就是医疗卫生,现在刚好遇到个幼童,就问了问。
“前几年村里的孩子早亡的很多,也有的人家根本养不起,孩子刚刚生下来就偷偷溺死了。”其实这是非法的,秦律不允许溺死孩童,但这种事屡禁不止,地方基层官员管不过来,最后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办法,多一张嘴吃饭就是要逼死家里其他人。
乡人偷偷看顾衍的神色,见他虽然神情不悦,但好歹没有发火,于是又七嘴八舌的说,“不过自从王上继位,乡里有了水渠和水车灌溉方便了,地能浇上自然就长的好。”
“对,还有前几年推广的曲辕犁和耧车,一个人也能种一大片地。粮食上来了,孩子自然就能养活了!”
顾衍微笑着听着农人你一句我一句的话,丝毫没有不耐烦的样子。就连他怀里抱着那个小家伙去摸他的发簪,他都笑着安抚了。
这时一个老者拄着鸠杖(2),慢悠悠的说,“其实啊,以前就是精心照顾,很多婴儿也活不过三岁。大都是饿死的,贵人您想啊,孩他娘吃不饱就没有奶水,只能整日用野菜汁和一点麦汤喂刚出生的孩子,那婴儿怎么活嘛!很多病,都是饿病。”
不愧是被授予玉杖的老人,他一说话周围的人都赞同的应声。
而顾衍肃着脸,轻声问,“老人家,如今用铵肥,粮食增产了三倍有余,可还有大量的孩童死于饥饿带来的疾病?”他出声在钟鸣鼎食之家,自小是乳母哺育,后来有衣食不愁,奴仆成群。就是顾氏族人,也因为宣太后的庇护从未遭受这般痛苦。
“自然自然,王上仁慈,只加了三成税,各家各户都能留下些粮食。就是下田产的麦,只要肯下功夫,也能吃些饼子过活。孩子自然就多了哈哈哈。”说到高兴的地方,老人笑着说,“听说乡上有书院,等我家孙子大些了,也能送去识几个字了。”语气中尽是对未来美好生活的向往。
“是啊。”一旁的一个荆钗挽头的妇人笑着附和,“虽然今年遭了蝗灾,不过王上和丞相下令赈灾,可是救了大伙的命。现在种了冬麦,只要好好干,明年定然有个好收成,好送我家大儿去念书。识了字,往后的日子就好过啦!”说着,她不好意思的向顾衍笑笑,伸手将顾衍怀里的小不点接过去,这是她家的孩子。
听到乡人们说的话,顾衍从刚刚听到大量孩子死亡时就掉着的脸,才重新笑了出来。
等农人们散去,顾衍才重新牵着小少年的手,笑着说,“小君子你看,我本以为孩子夭折都是因为照顾不周,或者无医无药。如今听了农人的话才知道,粮食相比起医药来说更是急需品啊!”
“今年遭了蝗灾,大家的日子都苦些。明年只要肥水充足,定然会是个丰年!”顾衍最后下结论。
小少年不知道在想什么,一句话也没说。顾衍也不在乎,此时的贵族大多不看重百姓的想法,他说这些话也不是为了博取赞同的。
两人在村里又转了一会,就回到了顾衍的马车旁。远远的,小少年就看到了自己的堂兄站在那里,立刻欣喜地挣开顾衍的手,向自己的亲人跑去。再怎么聪颖,他也只是个七八岁的孩子,长时间离开亲人和仆从还是让他非常不安。
而韩徒也看到了顾衍,同样看到了顾衍满是脏手印的披风下摆和袖口,立刻知道是自家的主君又去和乡人们聊天了。不需要吩咐,他转身从车厢里拿出另一件帮顾衍换上。
等顾衍整理好自己的衣服,那边已经数落了小少年一顿的贵族青年端正的向顾衍行礼,“多谢丞相相助,张氏无以为谢。”说的就是他和小少年的家族了。
“君子多礼了。”顾衍点点头回礼,他从来没吩咐韩徒隐瞒身份,所以对方从他仆从那里知道他的秦丞相也很正常。
两人又寒暄了几句,就各自登车告别。
如今的贵族就是这样,即使知道对方是敌国的高层也不会有任何敌视的情况发生,当然当中侮辱他人的国家和家族的话,对面肯定会拔剑的。正因为对贵族教育出来的君子保持着绝对的信心,顾衍在外遇到游学的贵族,只是不主动表面身份,但也不避讳自己的身份。
如今的贵族里姓张,又着青衣的人可不多了,毕竟韩国都快被秦国打没了(3)。顾衍虽然没有打听他们的张氏是哪里人,不过心里也猜了个七七八八。
这边,小少年抿着嘴对着自己堂兄坐着,严肃的不知道在想什么。
“阿良,你这样是受了惊吓?”那边张家堂兄担忧的看着自己的堂弟,“需要请疾医来看看吗?”
“大兄,良无事。”小少年,也就是韩国丞相长子张良闻言含蓄的笑了出来,摇摇头拒绝了兄长的好意,“良只是在想,日后良一定要成为如顾丞相那样的丞相,强我韩国。”
“阿良心有大志是好事,只是也要主意自己的身体,莫要让家里大人担心。”堂兄果然没有再问,一边关心一边看着书,“再过几日我们也要回新郑了,离开太久还真是有些思念家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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