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棋子放在预定的位置上,摇摇头道,“老、老师高洁,只、只是背、背后褒贬、褒贬他人,非君子、君子所为。某不欲、不欲多说。”
甘罗笑着点点头表示理解,将白子放在棋盘上,示意韩非再下。心里想着这位非公子可能不太赞同荀子的主张,不然也不会用不能随意在背后褒贬人这种借口来搪塞他。他从未见过那位儒家大德,好不容易遇到他的学生,结果一个是汲汲营营的功利之辈,一个是固执难缠的亡国公子,谁的身上都没有他想象中荀子的样子。
也是,如今儒家的代表人物教出了两个法家的学生,荀子估计是没带给这两人什么性格上的影响。
好在,两人尴尬的对话没有持续多久,越丫就来通报顾衍已经快到府了。
甘罗连忙拢手行礼,然后起身整理东西离开客室,准备去迎接顾衍,留韩非一个人。经过这么多年,越丫早就成为了顾衍的管家,招呼尊贵的客人当然也是她的职责,甘罗离开后她跪坐在门边,贴心的对不知道要干什么的韩非说,“家主上朝时嘱咐奴,下午您要和家主一同去乡间,奴已经准备好了车架,还请您稍等片刻。”
然后听见韩非的应答声后又叩首膝行离开。
韩非望着越丫的身影,沉默地想,否认了这么多年,最后他竟然在秦地不得不承认老师是对的。老师重视习俗和教育对人的影响,很长一段时间都在教导他人。可他曾经并不认为教育可以改变一个人的品行。
可那女奴身上并无半分媚态,更无贱民经常会流露出来的战栗和惊惧。很显然,她认为自己是一个和他平等的人,虽然身份不同但从心里上来说,她不认为自己的天生卑贱,更不认为他作为贵族可以随意斩杀她。
这些跟随大贵族的仆从大部分都是从小就为贱民的,韩非可不认为他们天生就觉得自己和主人一般。唯一的解释就是那个温和但强势的顾丞相自小就教导这些仆人不,是顾衍的态度潜移默化的影响了他们。
若是老师来此,也会震惊于顾丞相的所作所为。韩非冷静地想,可他并不认为这样做是正确的。
于是,在顾衍回来后他找上了正和交代属臣去整理文件的顾衍。他以为顾衍说回府就是已经开始休息,没想到他还在办公,于是连忙停住脚步低头行礼,示意自己无意冲撞。
顾衍听到轻微的脚步声,笑着让属臣回衙署办公,自己对韩非回礼道,“非先生不必多礼,本就是些收尾的工作,不碍事的。”
“丞相勤、勤政,是某冲撞了。”韩非不紧张的时候,短句子说得还算流利。他只是没想到,顾衍作为丞相竟然也如此繁忙,要知道在曾经的韩国,官员们下朝后就只有宴请享乐,当然在韩非看来,国家也没有那么多的庶物需要中央官员处理。
顾衍将鸱枭杖挂在臂弯上,行动自如地请韩非走到室内,让仆从们拿来茶点后说,“先生这般匆忙找我何事?”他以为韩非有重要的事情寻他。
韩非坐下后将自己对越丫,或者说对整个丞相府的仆人的看法说了出来,又说道,“仆侍主目无尊卑,事无条例,而臣于君心无尊敬,目无法度,乃祸之始,”他不赞同的对顾衍说,“丞相非目盲,乃心盲。”
顾衍其实并没有关注过自己家的仆从究竟是个什么状态,只是他性格温良,很少发脾气,所以仆从们也不太怕他。至于韩非口中什么祸之始,他不以为意。他的目标是帮助嬴政建立一个外法内儒的封建君主国家,在这个前提下让百姓们安居乐业,又不是加强奴隶制社会,为什么要强调尊卑关系?
他轻笑着说,“若我是看重尊卑上下观念的人,先生见我就该行叩拜大礼了。”顾衍看不见韩非的脸色,刺了他一句后,轻敲案几说,“其实比起法制,我更希望国家是仁制。只是,我知道仁制并不能解决问题,百姓在遇到困难、的时候是需要有一个明文条例来帮助他们讨公道,也需要有刑法来威慑那些品行不端的人。”
“先生揣事情,循势理皆有法度,只是在我看来,刑名律法是约束所有人的最低要求,正如虎毒不食子,这是兽的最低底线,但它们也会为生存伤人,如果他们不伤人是就是兽的道德。所以,法律在我看来,不过是约束极恶之人的,至于百姓们的道德还是交给教化吧!”
韩非显然不赞同顾衍的话,只是他还没说话,一直候在门口等顾衍说完的甘罗就进来了。他整理了一下袖子,对顾衍和韩非说,“车架都以准备好,可以出发了。”
顾衍笑着打发韩非去换衣服,自己扶着甘罗到内室去更衣。路上,他轻声问甘罗道,“和非先生闲聊了一早上,阿罗可对他有什么了解了?”
甘罗沉默了一下,然后低眉道,“韩子引绳墨,切事情,明是非,其极惨礉少恩(1)。”惨礉少恩是个中性词,主要形容人严酷苛刻,在此时并不带褒贬的意味。可甘罗说韩非是极度少恩,顾衍点点头,“这便是当世法家第一人了。”
“即使先生还没见过其他法家?”
“哈哈哈,哪里有那么多文人长于法度啊!”走到内室,顾衍让侍从将外衣脱掉,换上耐脏的衣裳后才说,“非先生精于文章,长于议论,对很多事物的看法都鞭辟入里,他的才华是毋庸置疑的。”
“但先生好像不喜韩子。”甘罗帮顾衍重新将香包系好,整理了一下他的衣襟后才拍手让仆人们都下去。
“只是和他观念不同罢了,并无不喜。”顾衍拿起自己的手杖,招呼甘罗说,“走吧,不要让非先生久等。”
马车一出城门,就能看到广袤的农田。此时正值春耕时节,轮种的冬小麦已经冒出绿芽,星星点点的点缀着大片田地。农人们牵着每村共用的耕牛,轮流犁地。好在曲辕犁和耧车足够好用,节省了人力和畜力,就算是一村只有一两头耕牛都可以在春耕结束之前让全村的人都播种完毕。
马车在田埂边就停了下来,顾衍走到冬小麦的田亩旁蹲下身让甘罗给他描述小麦涨势。听到满意的回答后,他笑着转身对跟过来的韩非说,“如此,今年百姓便可食无忧了。”
韩非看重顾衍熟练的检查田地生产,不远处还有看着像农官的人在指导农人撒着什么。感谢秦国大力的推广,就是不事生产的韩非也知道那是一种叫铵肥的肥料,可以让农作物增产数倍。
他一直希望国君可以重视生产,督促农业,可他没想到有一天他会在别国的土地上看到自己幻想中的情景。
秦国大部分国土位于西北,降水颇少,也可以达到两年三熟,而土地富饶的中原地区如果可以劝课农桑,甚至可以一年两熟!韩非在心里想着,眉目中略显哀愁,好似在惋惜自己的母国空有良好的农耕环境,而无强健的国力,果决明治的君主。
顾衍在检查了一边周围的农作物后,发现因为嬴政将菽也列入了可以抵消赋税的作物之中,很多下田和荒地都被农人种上了这种相对容易成活的作物。因为技术和工具的提升,人均可耕作面积也比十年前要多上不少。
他笑着和甘罗说,“菽可以将营养固定在田地里,种有菽的土地要不了几年就能成为中田,也可以轮作些麦、粟什么的。”轮作就是将土地分为两到四块,在其中的一两块地上轮流种植作物,让剩下的空地休息,一般是两年一轮换。这样的方式可以保证每次种地的时候,土地里的养肥都是充足的,粮食也能长的更好。
耕地增多,亩产增加,要不了两年秦国就能仓廪实了。
有了粮食,百姓们会更容易接受很多改革。顾衍已经在慢慢计划着教育、贸易、科举等等方面的建设,只等嬴政将剩下五国都攻下了。
顾衍带着甘罗和韩非,轻车熟路的找到在田埂边休息的农人,学着他们的样子蹲在地头和他们聊天。即使抵御五国联军和灭韩的部队都已经回来,可嬴政派了近四十万人到楚国,所以就算是咸阳附近的村庄都没有什么青壮年,现在劳作的大部分都是五十岁左右的老人,还有坐在独轮车上玩耍的幼童。
顾衍问他们觉得生活怎么样,一个叼着狗尾草的老汉哈哈笑着说,“俺活了这么多年,参加过不少战争,早就不在乎生死啦!现在能活着都是王上保佑,俺儿子儿媳都去打楚国了,不过就算家里只剩俺和俺孙,这地也还能种。”说着他拍拍身边的犁,“这玩意,还是好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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