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怜之,”萧楚勒了下缰绳,放慢速度,问道,“你是被江让气得不高兴呢,还是被周晃他们说得不高兴了?”
他顿了顿,又添上一句:“江让是不是同你说,曲娥就是皇子?”
裴钰轻叹了口气,说:“你也看到了,曲娥身后没有那枚胎记。”
“胎记这东西,是可以连着皮一起带走的,”萧楚轻松地说,“曲姑娘脖颈的烧烫痕,就是证据。”
裴钰干脆勒停了马,看向萧楚,眼里盛了一点难过的波澜。
“你不信我。”
萧楚见他要哭了,赶紧也扯回了马首,停在裴钰边上。
“别哭别哭,”萧楚握住他的手,软语道,“我不是不信你,若你有难言之隐,我也不逼你说出口。”
他这么一安慰,裴钰反而觉得喉咙里的酸涩感更强烈,一时没忍住,泪水就莫名其妙地滚落了下来。
“诶,怎么了?”
萧楚一慌,赶紧又赶马走了几步,到裴钰边上捧起他的脸。
“怎么还哭上了?宝贝,我信你呀,我再也不会不信你了,别哭了好不好?”
裴钰揉了揉眼睛,哑声道:“你别信我,我就是个骗子。”
“你也忒看不起我了,”萧楚跟他额头相贴,笑着说,“我是这般好骗的人?”
“……是。”
“你夫君太笨了,”萧楚轻吻了下裴钰的唇,安慰道,“那下回骗我的时候,提前同我说好,我便知道了。”
“那……刚才那些话有真有假,你自己琢磨好了。”
萧楚说:“好,那我多琢磨,我这般听你的,怜之就莫要再哭了,好不好?”
裴钰抹了抹泪,冷不丁地冒出一句:“那你原谅我。”
萧楚被他这话说得一愣,看着裴钰越哭越少的眼泪,这才慢慢反应过来。
“……在这儿等着我呢?”
他又好气又好笑,使劲捏了捏裴钰的脸,恶狠狠地说道:“小裴大人什么时候也学会苦肉计了?”
裴钰被他一逗,脸上的冰就化开了,赶紧一把抱住萧楚,差点把他从马背上拽落下来。
“想和好。”裴钰小声说。
萧楚叹息了一下,轻拂开裴钰的手,翻身跃下,转而跨上了裴钰的那匹马,在身后环住了他的腰身。
萧楚低头说:“若是想和好,便同我说些话。”
裴钰侧了侧头,看向搭在自己肩上的萧楚。
“说什么?”
“说说……”
萧楚拨了一缕裴钰的头发到耳后,温柔地说:
“我死之后,你怎么才活了这点年岁?”
这个问题他很早就想问。
萧楚英年早逝,照理来说,他死前梅党大势已过,往后裴广权倾朝野,应当是没人敢戕害裴钰的。
那天他把刀塞进裴钰的掌心,逼他取了自己性命的时候,的确是卑劣地想着——让裴钰一辈子都忘不掉自己。
但他也希望裴钰好好活着,毕竟活着才能一直惦记他,怀恋他,才能慢慢在剩下的岁月里和自己的亡魂煎熬共煮。
但裴钰说,他只比自己多活了四五年。
短短四五年而已,甚至没他们认识得久。
裴钰沉默了很久很久,久到萧楚以为他不会再回答了,他才缓缓张口吐出了两个字:
“病了。”
“病了?”萧楚不安地抱紧了他,重复道。
怀里的人点了点头。
“突发的病症,大夫诊不出来,试了很多药,但越吃越没力气,后来慢慢地走不了路。”
裴钰每回谈及自己,都像遇着忌讳了似的,声音变得很轻,若不是萧楚贴得近,根本听不清他这些话语。
“腿不能动,手也动不了,只能躺着。”
“躺着的时候就想你,有天想着想着,就一直睡不醒了。”
他云淡风轻地说着,仿佛在讲别人的故事。
第79章 天府
蜀州城比之雁州,虽都是边塞都城,却全然是两个极端,这里山川表里水路云集,城依着山,山隔着城,一眼望去风光无限,古来史官笔下都称之为“天府”。
萧楚和裴钰二人先一步到了城门,靠在草垛边等待着明夷几人。
这一路上,裴钰眉间的忧愁都迟迟不散,萧楚也是神色阴郁,但牵着的手一直都没松开,好像只有这样才能给彼此传递一些温度,无声地告诉对方“我不会离开”。
只是一不说话,裴钰心头的翳云就压得更重。
自从江让告诉裴钰那件事以后,他就隐隐觉得怒火中烧,胃中一股酸涩的恶心感不停地泛上来,不停地烧灼着喉咙。
裴钰眉头紧皱,攥着萧楚的手也微微出了点汗。
“怜之,不舒服吗?”萧楚觉察到他的异样,替他揉了揉后心,“要不要寻地方休息会儿?”
裴钰摇了摇头,勉强扯了个笑出来,问道:“无碍,没什么大事,倒是你怎么一直不说话?”
“我为什么不说话,你不晓得吗?”萧楚无奈地看着他,“这么轻飘飘地往我心上扎刀子,我都要疼死了。”
裴钰顺势摸了摸萧楚的胸口,强烈有力的心跳从掌下传来。
他沉吟道:“我那般死是罪有应得,你才……”
“别说了怜之,”萧楚不高兴地打断他,又揽过裴钰的肩抱紧了,“我好心疼。”
他真的快疼死了。
最初重生时,他机关算尽想改变自己的命数,而今终于有所成果,萧承礼的命盘被拨动了,可他却忘记了最重要的一件事。
裴钰的命,他能留住吗?
裴钰身子的状况他最是了解,上一世除了好出热些,便没有什么隐疾在身上,耍耍刀剑都绰绰有余。
自己离世后,短短几年时间,他就害了如此病症,以至于卧床不起动弹不得,最后还要因此而早年身殒,若是有人从中作梗戕害也就罢了,就怕——
就怕这无名之症,这辈子依然藏在裴钰身体里,依然会把他折磨得不成人样,最后长眠不起。
萧楚眷恋地抚摸着裴钰的长发,心思愈想愈乱。
前世的裴钰也一定四处索药求医过,为何却诊断不出这病症?若是这一世依然诊不出治不好,那该怎么办?他还有几年时间?现在还来不来得及?
万一、万一裴钰真的,命中有此一劫……
他该怎么办?他如何能独活?
萧楚想到这里就觉得一股寒意直上头皮,不禁怀得裴钰更紧,口中喃喃道:“怜之,我怕这次还是……”
“没事,没事了,”裴钰以为他在担心萧仇的性命,于是揉了揉萧楚后颈的头发,安慰道,“现在一切都好,我们进城之后去找世子,讲明事情后再去寻萧都督。”
“……嗯。”
萧楚不想在这关头弄得人心惶惶,遂深吸了口气,强行把这可怕的念头给抛去了。
他闭上眼,裴钰耳边低语了一声:“以后你叫她阿姐就好。”
裴钰指尖有点烫,往萧楚肩上埋了埋,藏住了害羞的表情。
他们趁着晨早人稀,多拥抱了一会儿才恋恋不舍地分开。
萧楚晃着步子踢了踢落叶,又随手折下根槐枝,往草垛上一坐。
蜀州多雨,连土踩着都是软的,他坐在城口草垛上,往泥地乱划了几个潦草的圈。
“怜之,我死前没听你说完的话,你现在还愿不愿意说?”
裴钰知道他不开心,于是拢了拢衣物下摆,也半蹲到萧楚边上,说道:“你想问,到底是谁害死的你?”
萧楚脸上泛起一抹愧色,说道:“我一直以为你恨死我了,所以要我死。”
裴钰仰头看他,认真地说道:“受伤害的人是你,你一点儿错都没有。”
“但我强迫过你,怜之,”萧楚往地上画了个小人,又用力给它打了个叉,郁闷地说,“我知道你不情愿,还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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