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这句,萧楚没有立刻应声,捏着裴钰肩膀的手却稍稍松了点力气。
沉默了须臾,他轻叹了口气,说:“看来我是小看你了。”
裴钰说:“你已经对我构不成威胁了,萧承礼,你是神武将军,未来也是京州的神武侯,你身上挂着雁州数十万边军的性命,杀人,你要付出更多代价。”
听完这些,萧楚的手从裴钰肩上滑了下来,目光还是直视着前方。
“那——”
裴钰出声打断了他,说道:“但我作为祁国的百姓,知道北境连年烽火,白骨露野,若是可以,我比你更想砍下赃官污吏的头颅。”
他的这段话说得平淡如水,却又赤心相待,萧楚听了这话后,脸上的神色一变,好像有那么一瞬被裴钰的话所说动了。
他嘴唇动了动,最后还是宽慰似地一笑,说:“若是早些说了这一句,我便不缠你了。”
裴钰猜得一点儿都没错,他就是在逃避。
他从接到圣旨的那一刻起,就知道天子要圈禁他,叫他在京州醉生梦死一辈子。
他想过很多办法逃避这件事,甚至想到了推拒皇恩,但他最后发现,无路可走。
这一仗赢得太漂亮了,以至于功高盖主,让天子对雁州的忌惮更深,他只有付出自己的自由,才能挽回这步错棋。
他还很年轻,心气不可能不高,让他一辈子远离故乡无异于自断双腿,可他又不得不为了家人和故乡肝脑涂地,壁虎断尾。入京后又接到圣旨说只能走梦华门进京,萧楚腹中的愤懑已经逼到了极点,他很想直接策马返程,可他不想再因为自己而连累雁州的任何一个同伴。
所以最后,他决定逃避,他认不下这口羞辱,他想直接进宫面见天子。
那副画像用了半个时辰不到就画完了,萧楚将它卷起来塞到了裴钰手中,号称是神武侯的见面礼,裴钰实在推诿不过,只好将就着拿下了。
往梦华街的另一边眺望去,昔日繁闹的东一长街今日竟是万人空巷,神武侯进京的消息像拽脱了缰绳的野马,街头巷尾地疾走奔呼,天子一道恩旨下来,令这支凯旋的将帅之师从梦华门入京,这无疑是默许了他们可以享受百姓的击节称庆。
萧楚和裴钰二人站在梦华大街的尽头,他们面前就是一座泷水桥,桥对岸远远能瞧见人头攒动,京州富庶,百姓大多锦衣华服,从他们这处看去,竟是流光溢彩。
萧楚手搭在雁翎刀上,目光定定看着远处,说:“裴怜之,我猜你和这些人没什么两样。”
今天京城的风雨是为萧楚而来的,可他看着这些金枝玉叶,心里的烦闷更甚,只想找人出气。
裴钰也没任由着给他当出气包,答得不客气:“萧将军,对一个人评头论足之前,最好先把人的名字给认明白了。”
“我知道裴怜之三个字怎么写,但你知道天子脚下,遍地生疮这几个字怎么写吗?”
萧楚抬臂伸展了下身子,朝那些流光溢彩的奢靡抬了抬头。
“就这么写。”
有人拿性命守护疆土却苟延残喘,有人挥挥衣袖就是黄金万两。
裴钰沉默了会儿,目光扫向萧楚,说:“我以为雁州人都不爱拐着弯讲话。”
萧楚也回头看他,玩似地说了句:“我以为京州人都油光水滑,没想到也有聪明的。”
裴钰撇了撇嘴,说:“我不是京州人,我是江南人。”
萧楚讽刺他:“那我也不是蜀州人,我是腰细身软的裴怜之。”
裴钰顿时被说得满脸绯红。
“请你自重,萧将军!”
他们在桥边等了会儿,一直等到卯时日头高悬,城门终于开了。
借着金轮红日,裴钰才看清了这人的相貌,他的眸子漆黑清亮,眉宇散发着英气和几分矜傲,似乎对一切都慨然无惧,这是京州这堵宫墙里鲜少能见到的鲜活。
裴钰挪开眼神,不咸不淡地说了句:“梦华街如今围堵得水泄不通,你想从这条路走回去,恐怕难如登天。”
“怕什么。”
萧楚粲然笑了笑,打了一声哨,不多片刻,只见从那遍地的珠光宝气中疾驰而来一道白影,凝神一看,那是一匹银鞍的白马,正带着一杆长枪踏地而来。
眼看就要冲到跟前之际,萧楚抬手勒了缰绳,翻身上马,踩脚将那银枪挑起到手中。
“裴怜之,希望你记住自己今天说过的话!”
萧楚高喝了一声,翻腕一转,银枪闪着熠熠寒光,割风疾停到裴钰的眉心,如同歃血的红缨顺着枪头滑落下来,将那明晃晃的威胁送到了他的面前。
“不要和光同尘。”
第34章 醒春
萧楚的态度很轻慢,他像是料定了裴钰绝不可能是京州浊流的那个例外,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将兵刃对准了裴钰。
二人对峙间,在萧楚的身后,明夷和弈非衣袍猎猎,在锦衣卫开出的道上策马而来,掠起一阵飞沙,裴钰往后退了退才勉强没被扬到。
明夷勒马急停到萧楚跟前,随后长舒一口气,身子往马背上一摊,惊魂未定地呼道:“太恐怖了,太可怕了!京州人全是疯子吗?他们是不是有病?!”
弈非有些无奈地劝道:“明夷,你别这么……”
明夷情绪还是很激动,直起身指着身后那群黑压压的脑袋,说道:“真的很可怕啊,有些不要命的人直接往我们快马前面拦着,要是被踩死了怎么办!我不想第一次进京就背负人命啊!”
他连珠炮似地吐了一堆话,随后强喘一口气,又接着说:“剩下的人全被堵在了城门前边了!主子,赶紧跑,腰牌范大人已经给了,咱们直接进宫里吧!”
弈非提醒道:“皇城里不可随意跑马的。”
萧楚倒是神色很轻松,答道:“今儿个卫兵都在梦华街,何况天子不是说了么?叫我们在京州,随性些。”
他刻意把最后三个字顿着说开。
“是啊,在雁州四处都能跑马,要是总用走的,我的宝驹都要吃胖了。”明夷怜惜地摸了摸马鬃,说,“咱们慢点儿,不撞到人就好了。”
弈非不应声,看向萧楚。
萧楚的目光停留在裴钰身上,或许是方才萧楚的行为太傲慢,他一声招呼都没打,回身坐上了一辆马车。
哪里都不爽,萧楚想。
明夷看着裴钰乘马车离去的背影,狐疑道:“主子,方才那人是谁啊?你来京州这才多久,就已经认得人了?”
脸上的红掌印还在发烫,萧楚这才觉得疼,上手去揉了揉,说:“不算认得,这人脾气忒差了,讲两句就搓火儿,受不了。”
说罢,他也看了两眼那马车,自言自语了一句:“模样倒是出挑。”
明夷凑过来问道:“主子,咱们现在怎么说?”
萧楚舔了舔齿,说:“走。”
***
刚面完圣,萧楚就吃了一夜的酒,躲进侯府闷头大睡了三天。
他还没做好在京州待一辈子的准备,也并不打算按天子所说的那样颐养天年,京州的乱花迷眼,太容易沉沦进去了,所以他干脆闭门不出好省事。
在边境潇洒肆意了二十余年,打了一场翻身仗后被圈在了天子脚下,萧楚心里窝着天大的火气。
最后实在是忍不了,这天夜里他就打马出了内城,想着在外城找点乐子。
夜里跑马很考验目力,但在边境的很多年都需要长夜行军,对萧楚而言不是什么难事儿,然而出了内城不多时,他就遥遥看见不远处的一个村落正红光遍地。
这村落的模样甚是怪异,分明已是夜三时,竟比内城燃的灯还要多,远远看去像是起了火一般,萧楚勒马驻足,刚想细看,却听身后又传来车轮碾动的声音,一辆马车停在了萧楚身前。
这个点,竟还有人从内城出来?
萧楚目光盯着车帘,只见一柄翠绿的折扇从厢内伸出挑开了帘子,从里边走出个气韵出尘的人,披了件青色道袍,正对车夫交代些事情,声音听着沉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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