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育揽着后腰将人揉进怀里,恨不能建一座金屋将他藏起来。
梁珩懒洋洋趴在沈育肩头,吐息绕着他耳朵打转,羽毛似地往里钻,沈育大冬天的快烧起来了,正欲上下其手,忽听梁珩喃喃自语:“我好像忘了什么事……”
“嗯?”沈育含着他耳珠模模糊糊回应。
“哎呀!”梁珩一把将人推开,“我忘记将王简之召回来了!”
第95章 三无园
腊月廿九,廷尉府结案,动摇亓国二十年有余的宦竖弄权,终于熄灭了火焰,成为一捧死灰。此一案牵连甚广,南军受害尤重,自校尉以上,裁去五名中郎将,重又划分南军为南北二军,北军暂由阁卫接管,南军暂由台卫。
除官下狱的很多,官复原职、新任起用也不少,沈育上呈的《人物品藻》在选官时起了大作用。以揭云、江枳、宋均、邓飏为首,平静表面下生成一股新的暗流。
正旦朝会,百官来朝,冠冕朝服华盖辐辏,群臣肃立无声,听取一道由相国府草拟、皇帝陛下批示的新年圣旨。谁都不会怨怪这道旨意过于沉重,事实上这正是第一道春雷,惊醒了蛰伏在严冬里的生命。
元和二年,皇帝制曰:
自来稷鼠不攻,城狐不灼,非以稷鼠城狐之神,其所托者善也。灵帝践祚,为韩阀所制,以炙手可热、气焰熏天之外戚,举朝大臣所无可如何者,一宦竖诛之而有余,其潜势力之伟大,可见一斑。宦官单官、仇致远、童方、牛仕达有宠,皆封侯。郡守沈矜,汝阳名儒,耿直有大节,秉公执法而犯阉宦,宦官乃合谋谮矜于帝,免其官而下狱,诛其全族。宦官假钩党为名,大杀异己,其罪浮于外戚者也。天下为之语曰:六一里,常有赏,四脚畜,站高堂,两封没有万户侯,十里挑一鬼来凑。皆贪污受贿,竞起第宅,辜较百姓,虐遍天下。罄南山之竹,其罪难书,决东海之波,流恶难尽。尤以逼供谋反者为最,其罪不容诛。今以廷尉官霍良掌决诏狱,按律惩处。令观刑东市。
如故事。
陈玉堂。二楼雅间。
今儿个东市可谓万人空巷,长街上人头攒动,摩肩接踵,皆引颈张望同一方向,沉默地等待。店伙计呈上茶水果糕,为客人立起围屏,二楼房间几乎全包了出去,没钱的在街上等,有钱的在茶楼等,俱是为了一件震动全国的大事。
围屏外有人来了,脱了鞋子走上茵毯,坐席被炭火煨得暖洋洋。
“刚从府衙过来,正饿着,怎么不点些饱肚子的吃食?”沈育坐到对面,一看梁珩、信州都在。予一惜一湍一兑。
信州给他添水。梁珩道:“怕你马上就吃不下了。”
窗口正对刑场,立着两座人形架,行刑官各押了两人上来,双手绑在架上,竖立起来叫人看清楚。矮小的那个是单官,高大的是仇致远,茶楼上看不清面目,俱是一身惨白囚服。
此二人皆处以断脊之刑,行刑官手持屠刀,在单官腰间略一比划,一刀下去,血花爆开,尚未断裂,连斩五六刀,两只腿连着腰脱落了单官的身体。他自从被擒来望都城,神智就很混沌,此时却非常不幸地清醒过来,发出微弱的惨叫,一声追不上一声。无数鲜红的内脏从他肚子里流出来,半盏茶后,叫声停了。
沈育握着茶杯灌了一口,感到水里带着血腥。
行刑官以酒液洗净屠刀,又在磨刀石上蹭得锋利,走向仇致远。这一刀很有水平,一半肠子流在地上,一半连在肚里。梁珩听见一种怪声,好像砂石在鼓面上磨,令人周身寒毛迭起。半天他才想起,那是没了舌头的人发出的声音。
信州跪坐在窗边,不错目地盯着。梁珩温暖的手覆住他的断掌,信州闭上眼睛,面颊两行清泪。
观刑的百姓骚动不止,有人去了,还有人留下。沈育扫视楼下众人,忽然目光一凝,仿佛见到了度师傅。灰衣人藏身人后,观毕行刑,正要离去,察知有人窥视,抬起头来,朝沈育扬起手中两把剑。待要细看,人已不见了。
那两把剑,沈育绝不会认错,乃是敕星与二协。卸了武官职后,二协剑就被沈育放在家中落灰,他毫不怀疑度师傅能神不知鬼不觉取走二协,哪怕藏在皇宫,于度师傅而言也如探囊取物一般。
这两柄剑被视为师门传承,曾被度师傅赠予两名弟子,如今一一收了回去,都是有缘无份。此一别待要再见,恐怕就山高水远了。
初一之后,过往会有园林射猎、社稷迎祥等仪典,去年因灵帝崩逝而废止,今年梁珩则完全没有心情,一切礼仪从简,放文武官僚回家陪父母妻儿。林驻与王简之也要返回川南驻地,段博腴陪梁珩将一千兵马送至城门。二将披甲跨马,头盔下露出眼睛,林驻笑盈盈的,王简之则没什么表示,板正地道:“路途遥远,军需开支大,陛下不要忘了拨来钱粮。”
梁珩皮笑肉不笑,回他道:“你就别想掏空我的私房钱了,自己写奏章管丞相要吧。”
“臣告辞了!”王简之勒转马头,不等梁珩踹他屁股,与林驻率领千军奔入官道,阵阵扬尘,蹄音如奔流轰鸣远去。
千余铁骑瞬息汇入天际,成为一线玄黑的镶边。
正月所有人都在休假,只有邓飏在值班。他因资历不够,功劳也不显,离谏议官尚有些距离,姑且做个议郎。凡皇帝找人开会,他就得在场记录,手不离纸笔,八百年欠下的文字工作,一夕之间都补齐了。
但他是痛并快乐着,人生第一次跟着陛下干活,他观察梁珩最近的工作,发现虽然事多,却好像也不是很要紧——梁珩在着手梳理宗室谱系。
某天,邓飏抄写梁氏族谱,错过了晚饭,饥肠辘辘之下怀着恶毒的心情向梁珩告发沈育——沈大人年节休沐,天天泡在解绫馆美人乡,闲得骨头都酥了,陛下何不把此人叫回来值班,为他分担一点折磨。
嗯?梁珩耳朵竖起来。沈育在解绫馆喝花酒?
沈育打了个冷颤,摸摸耳根,有点发热。
暖阁里珠帘分割内外间,乐伎抱了琵琶低吟浅唱,香炉吐丝,缠缠绵绵织成罗网。宋均顾着吃喝,美色仙乐全做了过耳春风,他新任了治粟官,开春就要出使各县视察田地,打算趁此时先吃个圆润,辛苦起来也不至于拖垮身体。
“整日花天酒地也不是个事儿,”宋均吃饱喝足,想起来劝师弟道,“你是寂寞无处消遣么?唉,说起来,你年纪也不小了,师父师母一走,无人为你张罗姻缘。好在你如今有官职在身,又在丞相座下,不如请丞相为你牵线,聘一位门当户对的闺秀,好过来这花楼。”
奏琵琶的乐伎笑道:“大人们看得起妾,才愿意赏脸。”
沈育应声附和:“然也。解绫馆的歌女器乐双绝,莫非你们人人都有上佳才艺?”
乐伎道:“那也不至于,人与人不同,终归有所差距。”
“凭我所见,已是才貌绝伦,若你说更有甚者,不知是何等国色天香?”
沈育连日在这乐伎身上砸了不少钱,又尽说动听话哄人,那乐伎眉开眼笑,欣然答道:“花魁娘子自然不得了,都在楼上侍奉,只许客人上去,不许她们下来。大人不曾见得,楼上都是紫衣赤服的官人么?”
“哦?”宋均十分意外,“那可不得了。”
紫衣乃文官之极,赤服是武将之首。解绫馆的门路看来不得了。
沈育又道:“不许下来,是一辈子也下不来么?”
乐伎乐道:“那怎么成,老了病了死了,就做不成花魁了。”
“那真是失礼了,”沈育道,“可是花魁娘子纵使香消玉殒,一抔黄土掩风流,葬身之地也应是万花烂漫之所罢。”
这话说的,风尘气十足,宋均险些以为坐在自己身边的是哪家多情公子。简直不似沈育了!
乐伎道:“这又说笑了。死了便草席一裹扔去义塚,皮肉之下徒剩白骨,分得出来谁是谁?”
在宋均大师兄严厉的目光下,沈师弟略不自在,摸摸鼻子。
义塚,在城外西北水之南、丘之北,重阴之所,是一处公家丛葬地。凡是无名尸、无家流浪汉、无钱下葬,都拉来此处安葬,俗称三无园。无名无家无钱,真是世上痛极苦极的刑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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