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育锲而不舍地拜访,对他家而言许是一种恶兆也说不定。
文公子见过父亲回来,第一句话便是:“右都侯,你还是勿要做无用之功了。”
沈育道:“不说别的,请务必允许我拜见文公。”
文公子道:“家父闭门谢客,立下誓言不见外人。”
“凡事总有例外。”
“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沈右都,试问在堤坝上蛀一蚁穴,即使再渺小,岂非一溃千里?家父辞官以避纷扰,若是开了你的特例,则麻烦事又要源源不断找上门。”
“受屈不改心,然后知君子。适逢朝政疲敝,文公当仁不让……”沈育一手背在身后,冲梁珩比个手势,指指院外。
梁珩立刻领会,起身悄悄退出前厅。一个随侍罢了,文公子并不留意,依旧与沈育言语纠缠。
南亓的家宅,正屋都在堂后,料想作为一家之主的文尧,应是居住在正屋。沈育想得好,他且拖住文公子,让梁珩打文尧一个措手不及,想当初段博腴称病不朝,被梁珩戳穿在家,翌日也不得不尴尬地重拾政务。
绕过游廊、亭庑,文家并不算大,方寸之地收拾得体面。
到得后院,忽然一庞然大物充实天地,四四方方,五面光滑如镜,反射日光令人眼花。
竟是一座铁造的方箱!
梁珩看得呆住,没见过这等古怪玩意儿。铁壁沉重嵌入土地,四面严丝合缝,没有一处接口。梁珩惊叹上前,手指摸过,壁上传来一阵金石战栗,发出隐隐声响。他附耳贴去,听见那声音是从箱内传出,断断续续,仿佛这铁箱拥有生命一般,正发出衰老的、濒临枯竭的喘息。
“客人不能到后院来!”
文家的下人大惊失色,匆匆赶来将梁珩从铁箱边推搡开。
“等等,我……”
下人力气极大,且十分紧张,连推带拉,惊动了许多人从檐下出来,聚在后院,以敌视而排斥的目光包围梁珩,让梁珩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赶快离开!”
“我们不接待客人!”
“太无礼了!”
一串脚步疾走过桐木地板。“放肆!”沈育的声音劈开人群,寻到梁珩,将他带回身边,同时他也看见了那座格格不入的巨大铁块。文公子站在廊前,十分伤感的模样。
那铁块发出几声咳嗽。
包围梁珩的下人登时忙乱起来——“快准备茶水!”
“小厨房温着的午膳,赶紧拿来!”
众人簇拥着铁块,将两菜一汤喂进铁块口中。
“在下也很久没有见过家父了。正因连我这个做儿子的都见不到父亲,三宦才会相信,”文公子木然地说,“相信家父完全失去了价值,已无法为任何人效力。我家因此得以保存。”
铁块四面八方反射着光线,照入人眼,针刺一般逼人落泪,释放出拷问魂魄而痛彻心扉的力量。
回宫的路上,沈育不得不牵住梁珩行走,以防他一头撞宫墙上。
从文家出来,梁珩就失魂落魄,沈育有些担心,看他几次,发现他发白的嘴唇翕动着,不知在念叨什么。
谁能想到,为了表示避世的决心,前任尚书令文尧大人,竟造了座铁屋将自己关起来。别说开窗透气,那四壁以铁浆灌注,连只飞虫都钻不进去。
人力有时而穷。纵使权力通天如万民之君王,面对一个亲手将自己逼入绝境的人,也无可如何。那铁屋就是文尧扇向灵帝梁玹父子的一巴掌——皇帝可以命臣死,却无可使人活。
第61章 白骨戒
到得养室殿,信州独自等在外面,想必是寻了个机会将思吉等人支走,见到沈育携着一铁甲卫士上阶来,卫兵摘了覆面,现出梁珩的脸。他的面色已从苍白涨成通红,一言不发进殿去,居然将二人都关在门外。
立刻,里面传来摔砸踢打的动静。Y。U。X。I。
这是怎么了?信州看向沈育。
沈育想不到这场没有结果的拜访会带给梁珩如此大的刺激。尽管他自己也承认,为那铁屋所震撼。天大地大,画地为牢者最大,梁珩也拿文尧没办法。
但文尧落到这步田地,与先帝对三宦胡作非为的纵容绝脱不了干系。若非三宦掀起党锢之祸,这些清流老臣何至于自绝以明志?
而梁珩如今连补偿的机会也没有。
或许他是想到了魂归汝阳的先师沈矜,或许他面对文家老小与沈育之时,没有一刻不愧疚懊悔。
大约是瓷盏一类砸到殿门,一声破碎的巨响。
疯了一阵后,安静下来。
信州趋步入内,听不见梁珩的声音,过得片刻他以前襟兜着一堆摔碎的瓷片出来,看了沈育一眼,往配殿去。
养室殿的配殿一向门户紧闭,无人进出,门上挂着铜锁。沈育留心过几次,不知里面关着什么,眼下信州两手兜着碎瓷,钥匙挂在腰边,站在锁前又看了沈育一眼——意思很明显了,让沈育给他开门。
配殿内无光线,开门时激起一层灰。进深三间,四排莲花础梁柱,偌大的空间堆满弃用的物件,大都是碎瓷破砖瓦,被摔砸变形的铜炉灯盏等。间或几只箱子。
信州将碎瓷盏扔进杂物堆,当着沈育的面打开一只木箱。
陈腐的墨汁气味与发霉的纸灰迎面而来,停留在麻纸上是支离破碎的尖叫。
沈育顷刻间就明白禁殿的存在是为了什么——为了隐藏起皇帝见不得人的绝望与癫狂。
沈育想起天禄阁那张被梁珩抠得指痕遍布的案几,想不通梁珩怎么会变成这样。接着他在另一只箱中看见了两样物件——一样是个四四方方的金坨,其上立着一只威风凛凛的龙形兽钮,另一样是一张平平无奇的木牍,与金玺并放一处,木皮的积灰变色。
沈育静静拭去薄灰。
纵使高楼风缭乱,浮云尽头是吾君。
梁珩抱膝坐在养室殿窗前,砖石地板冰凉。稀薄的日光透过菱格,刺绣般在他脸颊上交织出阴影。
颓丧与疲惫都安分潜藏在皮肉之下,缓慢吸收进血液,流回胸腔。这一过程完成后,梁珩就能短暂地恢复正常,信州已经习惯了他的沉默,并且作为一个哑巴忠实地陪伴左右。
有人慢慢靠近,窗下映出他的影子。
梁珩以为是信州,直到沈育跪在他身边,一手覆上他膝头。
“……”梁珩盯着沈育双眼,迎着光线,他的眼睛剔透澄澈,如同山泉,“我很少这样的,你别怕。”
沈育身上似乎发生了某种变化,收起了这段时间里令梁珩束手无策的尖刺。
他靠得很近,轻声问:“这是什么?”
梁珩瞥见他手里拿着的东西,但他刚发泄一通,此时脑中空空如也,反应也慢了一拍:“是……是金玺。”
继而他想到,沈育怎么会发现金玺?
“我初回望都城,邓飏告诉我,”沈育覆在梁珩膝上的手,力道不大,却令他无法侧身回避,“金玺为窃国之贼所盗,王失金玺,令无所出,朝政一时瘫痪。可是今天我却在王寝殿侧畔找到金玺,请您告诉我,难道是窃国大盗又将之归还了回来?”
梁珩不知道说什么。
“……是啊……我原来也这么想的……谁知他们都不在乎呢?”
他伸手碰碰沈育的肩,见他终于不躲了,又谨慎地将自己塞进他怀里。“对不起。”梁珩掐着沈育肩膀,像要撬开他的外壳,剖出血淋淋的真心。
怀中的脊背如一道瘦岭,沈育手掌慢慢摩挲:“你还有什么事没有告诉我?”
“什么事?”
“配殿里的杂碎。”
“……”
“怎么发这么大的脾气?”沈育随意似地问。
梁珩坐直了,盯着他双眼。
“陛下?”
外廊牛仕达粗声请见。
“我不愿见他,”梁珩说,“你将他赶走,我就告诉你。”
沈育二话不说,提剑出去,不多时外面吵闹起来。牛仕达气焰嚣张,说话像吵架,却几乎听不见沈育的声音,紧接着有拔剑的铮然之响。廊外便安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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