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珩想说点什么,开口牙齿却格格发抖,忽然一股寒意爬上他脊梁,沈育动作更快,一剑封向破窗,留下一句“待在屋里!”,而人已翻身飞上房顶。
屋顶连绵不断的雨声中,混杂进凌乱的脚步。
梁珩喘着粗气,他不怕屋里的死人,却怕房顶的活人。他扑向破窗,外间暴雨如注,船上积起不深不浅的水泊,间或倒映出屋顶,又被千万雨滴分割破碎。
一道闪电在剑锋上亮起。梁珩知道那是沈育的剑,只有他的剑集聚光芒,挥舞时拖曳出残影,兵刃交接,清脆的金石声响。杀意融入雨水,渗入房间。
船里的人被惊动,只听一声厉喝,大约是邹昉——“有杀手!”
顿时惊叫声四起。
屋顶在脚步奔走中亟欲塌陷,梁珩腿已软了,扒着窗沿,木渣刺破掌心也无知觉,接着他看见积雨里混进鲜红的线,千丝万缕,交织成血泊。
沈育纵身跃下甲板,翻身进窗,身上裹着浓重的血气。梁珩发着抖去摸他侧颈渗血的伤口,被沈育拉住手。
“先离开这里!”
邹昉破门而入,先闻见血腥味,大骇之下,才见梁珩安然无恙。
“有刺客!十人左右,毕威已经带人迎击!不知道是在奇峰山上的船,还是潜水来的。”
“这种天气不可能是潜水,”沈育面色阴沉,“我们的行程暴露了。在荣城的时候就有先兆!”
黑夜是潜行最好的掩护,刺客身形轻盈如豹,左右掩杀上前,邹昉与毕威率领台卫将梁珩护在中心。
他估测有误,刺客不止十人。杀了十个还有十个,身手亦与台卫不相上下。
“誓死保护老爷!”邹昉声音里掺杂怒火,他亦受了伤,一刀几乎切开半条臂膀。
有人喊:“船弦断了!”
甲板顿时剧烈倾斜。
梁珩道:“等等!别……”
邹昉仗剑,侧过半张脸:“老爷,你还记得我以前送你的那只蝈蝈吗?”
梁珩:“……”
邹昉好像笑了一下:“你要记得它,我为你死了也甘心!主子快带老爷走!”
他怒吼一声,率领六名台卫迎着刺客冲去,急风骤雨里孤舟如一片浮萍,被浪头打得四分五裂。沈育紧握出鞘的二协剑,在梁珩悲恸的喊声中,将他拦腰一抱,跃入深不见底的孚阳河。
一瞬间冰河灌顶。窒息感转眼及至,如同噩梦再现。
梁珩猝不及防,肺里一口气几乎吐空了,冷水灌进耳鼻,那冰冷的温度,令他大脑一个激灵,清醒地迎来恐惧。孚阳河中漆黑如坟墓,他好像听见父亲在九泉之下召唤自己。
有人箍住他的腰,一口*气渡过来,唇瓣温暖而柔软。
沈育两手穿过他腋下,环在胸前,托着他往岸边游去。水下暗流涌动,形成无数浮动的漩涡,忽然沈育腰间激出一串血珠。
水下还有刺客!
沈育一把将梁珩推出去,自己被墨汁似的河水裹着向下沉去,一黑衣人齿间咬匕首,拽他的脚。上游潜下来数个黑衣人,游向梁珩,梁珩根本不会凫水,当下四肢并用,然而只在无数水涡里打转。
黑衣人架起弩机对准他。
梁珩瞪大眼睛。
“吾儿。”
“生人皆可死。”
悬丝之际,突然一个影子分水而来,挡在他身前,水中立时蔓开一片暗红。那人手里竟也有弩机,射出两支,看也不看,胁着梁珩浮上水面。
大雨击打在水面,形同流矢,那人带梁珩冒雨箭游向岸边,抓着芦苇茎杆爬上泥潭,到了实地,顿时萎顿不堪,一手捂住腹部,鲜血源源不断外流。
四面苇草高过人眼,梁珩跪在泥里咳水,呕得胃里一干二净,那人摇晃两下,晕倒在他眼前。
梁珩以为他是哪个台卫,将人翻过来,拨开湿淋淋的头发。闪电照亮他的脸——
“你……!”梁珩差点两眼一翻,惊厥过去。
本该在章仪宫养室殿,为他与三宦周旋的左都侯段延陵,此时就在他眼前。
血还在流,段延陵脸色越来越白。
不能留在这里,水里刺客不定何时就要追来。然而被河水乱流带着东冲西撞,客船已看不见了,岸边芦苇深深,山高林黑,根本不知身在何处。
梁珩架起段延陵胳膊,人泡了水就死沉死沉,段延陵压在梁珩肩上,几乎让他半只脚没进湿地。梁珩咬牙,拖着他进入芦苇深处,不敢走回头路,只好向山里去。
雨仍在下,进入深林,势头有所收敛。梁珩浑身湿透,一半是雨,一半是段延陵的血,段延陵身体渐渐冰凉,到了危险的地步。
梁珩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在这雨夜的森林里,鲜血气味不知引来了什么,潜伏在四面,草丛随风雨飘摇。
走了一路看不见一户人家。
到得一处山头,雨停了,乌云须臾散去,星月的光辉洒落在一间破庙台阶上。梁珩将段延陵拖进庙中,算找到一处暂时歇脚的地方。
大概总有进山的人在庙里歇息,角落里堆满干草,并有几处火堆灰烬。梁珩让段延陵躺在草垫上,他腹部中了一箭,箭簇已完全没入,梁珩束手无策,深山老林里也没个郎中。
“对了,生火,可以生个火!”
他手忙脚乱,捡了些旅人剩下的干柴,忽然又想到,万一火光引来刺客怎么办?
段延陵发出一阵呻吟,幽幽醒转。
梁珩紧张地过去,段延陵瞳孔仍是涣散的,落不到实处,像那些将跨过三途河的人,看见的都不是人间景象。好半天,他才瞧见梁珩,气若游丝:“你没受伤吧……”
梁珩眼泪唰然就落下来。段延陵一只手抬起来,要去摸腹部创口,梁珩拉住他:“别动!血、血止不住!怎么办,我要做点什么?哪里去找大夫?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段延陵道:“你先……生个火……冷死我了……”
“要是引来刺客怎么办?”
“不管了……能……引来刺客……沈育也就跟着找来了。”
沈育……沈育还在孚阳河里不知是生是死,还有邹昉和那几个台卫,已然失去踪影。梁珩陡然生出荒唐之感,从未想到事情会如这般发展。他以为这世上应是没人想要他的命,尽管很多人想利用他,但都是只要活的,不要死的。
“你放心,”段延陵快说不出话了,“沈育命大得很……当年……在汝阳……”
当年在汝阳都活下来了。
梁珩堆了干柴,又说:“生火我也不会。”
段延陵示意他摸自己胸口藏的东西,摸出来一包油纸包,打开里面是干燥的火石、一块铜牌、一把匕首。
梁珩用火石引燃柴堆,破庙四面漏风,总算有了温度。火焰驱走两人身上的湿寒气,照得四下亮堂堂。
段延陵又去摸那只箭,梁珩来不及阻止:“你别动它啊!”
他倒是爽利得很,干脆地将箭杆掰折,只剩短短一只尖镞留在肉里,又指挥梁珩撕了外衣,绑缚几处止血点。躺在干草里,被火光染红双颊,好像回光返照一般,有了点精神气。
第68章 续命参
“你坐过来些,我手冷……”
梁珩强忍着惶惑与无助,握住段延陵沾染鲜血的双手,他眼神中恢复一点明亮。
梁珩说:“山下或许有镇子,我背你去找大夫!”
段延陵说:“不,别去,刺客一定到处找你,这时候乱跑最不明智。”
“可你的伤怎么办?”
“至少今晚别去,今夜是最危险的。等沈育找到你,那时就安全了。”
他说不上两句又喘起气来,听得梁珩提心吊胆,先帝最后那段时间也常出气比进气多,最后把身体里的活气都吐出去完了。
“和我说说话,延陵,表哥!别睡过去!”
段延陵闭着眼睛扯出一个笑,他本是英俊倜傥的公子哥儿,如今落了难,显出十二分的狼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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