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育说:“看不见,也猜得到。两国订盟的场所,只有代表朝廷、足够分量的人物在场,梁璜是掌帅印的王爷,还有谁能在他头上,隐身旁观?”
“订了盟约,我心中总算放下这事,”梁珩轻松道,“如今两岸不起战火,内外都相对轻松。”
沈育却又是摇头,说了两个字,“非也”,恰逢梁璜步入二楼小间,接了梁珩的话道:“非也。此盟既是和谈之书,也是约战之书。”
“何解?”
梁璜张开两臂,让林驻给他解了梁冠赤罗裳——为示郑重,穿着格外繁琐——与梁珩君臣相对坐下。沈育与林驻各侍一主,沈育向梁珩解释道:“十年约为和平,言下之意,即晁国在十年之内,必解决外族之乱,肃清朝党之争。只要野心不死,十年后涿江两岸必有一场腥风血雨。”
林驻呵呵道:“贤弟太客气了,何须十年,依我看,三年足矣。”
沈育:“三年不够,五年尚可。”
梁珩哑口无言。末了问道:“既如此,该如何应对?”
梁璜冷静地说:“十年休养生息,积蓄实力。无论订盟与否,终有一战,只消心知这一点。”
转念一想,莫说十年,就是一年之内也能发生许多事。梁珩一年前还做着无忧无虑的太子殿下,一年后已是天翻地覆。十年后,谁又知道身处何地,何人当政,是何形势?
当下便不再多虑。
此事一经解决,接着便密谈望都事宜,着邹昉毕威守在门外。江面开阔,泛孤舟而行,连飞鸟也不得路过窗边。
须臾,门户开启,众人议事完毕已是饥肠辘辘,准备靠岸打道回府。梁珩表面尚端正,内心却紧张,是以一言不发,梁璜闭目养神,林驻则同以往一样不着调,问沈育道:“你师父在望都么?”
“度师父怎会在望都。”
“哈哈,你没懂啊,度师父要在望都,届时领兵的就是我,也好趁此机会老友重逢哈哈哈哈。”
门外,邹昉与毕威交换过眼神,俱是为林驻话中含义而心悸。
沈育语气平淡地提醒:“慎言。”
林驻两手一摊,收声不说。
三日后动身,梁璜拨了一支护卫予陛下,人数百余,由一黑脸裨将带队。说他黑脸,不是皮黑,而是脸臭。出发前梁珩同他打过招呼,问他姓甚名谁。
“王。”
没头没尾一句,也不问天子安。如不是梁珩惯来脾气好,台卫们都要发作。姓王,原来不是梁璜的厉城部,而是从头到尾不曾露面的,惊沙部王简之。
不知梁璜是存的什么打算,竟派领兵将军担任一小小护卫,且还是这位心怀不满的王氏本家族人。
梁珠赶来送行,这些天他与梁珩言谈甚欢。少帝没有架子,与他又年纪相仿,都是少年心性,交了朋友,不免就舍不得。
官道杨絮飘飞似雪,直逼得梁珠一阵喷嚏连咳嗽,两眼飙泪。梁珩只得道:“你回去吧,不必送了。”
梁珠道:“陛……阿嚏,下这一走,不知何……阿嚏,时才能再见……”
“你会有机会到望都来的,望都夏天不飘絮。”
“臣有……阿嚏,话要同……阿嚏,沈大人说!”
梁珩让到一边,沈育挪至窗前,竖起手掌一副不忍目睹的神色:“不必说了,我都记下,回了望都,必定给你找齐《天人三策》,我知道西市一家书肆留有残卷。放心罢。”
梁珠感动不已,涕泗横流,忙掏出手帕。
放下车帘,梁珩道:“世子是个喜欢读书的,你想必中意他。”
车厢宽敞,茵褥铺满,隐几立在车壁,沈育后腰枕上去,斜倚半卧,有些倦怠模样,听得梁珩这话,懒懒一笑。
这半月以来,梁珩醒着他必醒着,梁珩睡着他还醒着,着实辛苦,有惊沙部随行,总算不必担忧路途安危。梁珩钻进他怀里,将他手臂拉下来环在胸前,静了一会儿,又忍不住烦他道:“仇致远那处可又怎生应付?”
沈育闭着眼睛,口中喃喃有声,梁珩凑上去,听到“丞相”、“安排”等零星词语。
待要再问,沈育的呼吸趋于绵长,已入睡梦。梁珩伸一根手指挠他下巴,被他抓了凑到唇边,迷迷糊糊亲了一下。
官道阒寂,马蹄与车轱辘渐行渐远。
望都,相国府。
日头晴好,段博腴搬了张软榻,在自己院落里晒太阳读书,侧耳倾听片刻,自觉今天耳边清净,闲闲念道:“蝼蝈不鸣,水潦漫浸。”
“叫你嫌烦,不叫你又记挂,端的是难伺候。”相国夫人迈着大步走下回廊,身后跟着儿子,满面无奈,拉也拉不住。
相国夫人是商户出生,非是一般商户,乃是富商巨贾家的千金明珠,在段博腴任丞相长史时嫁他为妻,是她娘家从商数十年来最得意的一笔买卖。
段博腴为人谦和,最初几年也与妻子相敬如宾,直到大儿子出生不久,他又从外面领回来个的小儿子,犯了正室之大忌,从此是见面无好话,两看渐生厌。
段相收了书卷,做个彬彬有礼的手势,请妻子随意牢骚,他洗耳恭听。
“你过来,站后面做什么!”相国夫人扯过儿子,段延陵个头早高过他娘,却也不敢反抗,“衣服敞开!让你瞎眼爹好好看看,自己儿子肚子上什么时候给人开了条口子,他都不知道!”
段相:“……”
段博腴背离了软榻,坐起来,看一眼段延陵。
“娘,”段延陵只得道,“说了是阁卫训练,意外,是意外!”
“什么训练能出要人命的意外?!”相国夫人眼圈红了,“若不是伺候你洗漱的丫头来告诉我,你还想瞒到什么时候?!作孽啊,亲生儿子受这等委屈,外边儿捡回来的却饱食终日无所事事,养得比谁都金贵!”
“休说这话。”段博腴道。
“有什么说不得,你做得出来还怕人口舌?有娘生没娘养的野种。”
“娘!”这下段延陵脸色都变了。
段博腴站起来,段延陵一看那架势,怕是要挨上一巴掌,当即闪身到他娘跟前。
“阿蕙,好胆色,”段博腴却一笑置之,似乎并不如何生气,“你明知延陵延祐于我而言,手心手背都是肉。延陵受伤,我这做爹的自然心疼,你每每在我面前斥骂延祐,我就不难受么?”
相国夫人凄凄道:“你让逃生子在我眼皮底下长到二十有余,我又是何心情?”
“好么,”段博腴去拉夫人的手,被避开,“延陵,身受重伤,就不必每日去章仪宫执勤了,省得你娘心疼。”
段延陵捉摸不透他爹的意思,得了这话,登时面上阴晴不定。他从奇峰山回来养伤,没养几日,就匆匆回了章仪宫露脸,逢奇扮演段延陵,逢偶扮演沈育,为梁珩遮掩耳目。
如果突然告病假,只怕宫中无主的马脚就泄漏了。
“不必了,我还是……”
“听你爹的!”相国夫人道,“伤筋动骨一百天,你同陛下从小到大,又是陛下表哥,他不能不理解!”
段延陵阴沉不语。
段博腴笑道:“你去也不中用,以为自己是个什么角色么?猫腻都写在脸上,谁看了不觉有鬼?”
段相抬头望天,十里无云。
“今日就要回来了。”
段延陵一怔,只听他爹说:“今夜有一场大雨,涝期快到了。”
白日无风无云,日头高照,到了傍晚,果然变天。
望都街道早早被大雨荡平,雨夜掩护之下,一辆马车悄然驶入凤阳大道,进入台阁署衙,从东掖门钻进章仪王宫。
信州得了口信,早已等着,撑着把伞站台级下,接了梁珩赶忙进殿。沈育与车夫紧随其后,到得养室殿,俱淋了个里外湿透。
养室殿四角亮着灯树,真乃个火树银花,照彻通明,便是凭此夜夜营造陛下仍在殿中的假象。实则却是空荡荡的,连个侍奉的黄门也没有,只信州一个捧了干净衣裳给梁珩更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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