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地前线的府邸,即使王府,也显得简单粗疏。
“陛下,请先用晚膳。”梁璜吩咐府中下人,又迎梁珩上座。他自去除了甲胄,酷暑天,内衬已被汗湿透,想来川南王为护卫天子,也是万分小心谨慎。
梁珩来得突然,王府事先准备不及,一顿饭倒更像家常。
“臣,参见陛下。”
“命妇参见陛下。”
川南王妃与世子前来拜见。世子瘦瘦高高,模样倒是生得俊秀,细眉弯眼,就是面少血色,见了梁珩便呛咳个不停,看那架势,和梁珩他死鬼爹咳起血来一模一样。
“莫激动,”梁珩道,“赐茶。”
“犬子身体不大好,”梁璜坐在皇帝下首,解释说,“夏天杨絮飘飞,总要咳上一阵。”
梁璜人高马大,猿臂蜂腰,若是站直了梁珩都要仰视他,生个儿子却是白面小生。忽然令梁珩想到自己与父亲,同为梁皇室异类,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第73章 南墙龛
众人入座,梁璜在天子左首,沈育在右首,矮了川南王一位。
这时门僮又来通报,天青将军姗姗来迟。
人未到,声先至:“末将参见陛下!末将有眼无珠,请陛下恕罪!”
哗啦一撩门帘,林驻大剌剌闯进来,一见满座贵人,正位上那个不是赤黑王服的梁珩,又是谁?
梁璜审视他道:“你跟来做什么?”
“来拜见陛下啊!”林驻说得堂而皇之,竟真单膝触地,拱手道,“陛下,您跟着厉城部跑得太快了,末将是拍马难及,要是路途中追上,见过了也就回去了,眼下是非得来王府,全一全礼数。请恕臣招待不周之罪!”
林驻抬头,看座上那人,脸上带着柔和的表情,然而与他印象中的气质究竟不同,众星拱月之下,油然而生一股威严。
梁珩赐他入席,林驻便大马金刀,径直坐了沈育上首。
众人盯着他。
梁璜不苟言笑,眼刀飞向部下:“滚下去。”
林驻道:“这有什么?我看陛下出行,不摆排场,自然以为随意得很。”
他言语间,意指梁珩微服出巡,到了他将军府,竟然一声不吭,将他瞒在鼓里,着实很失面子。梁衡听出来了,觉得这将军着实胆子大,嘴上讲陛下恕罪,实则却又埋怨自己。
梁珩便笑道:“尽可随意,不妨再上一座。”
林驻一看,再上一座,那就比梁璜还高了。王爷铁面无私,刚洌的视线一扫,林驻立刻夹着尾巴退到世子殿下身边,在川南军中服役,没有不惧王爷的。莫说他那身材,堪比千仞之壁,单是时刻木着的一张脸,都叫人生畏。
这才坐次妥帖,诸人开宴。侧旁立着两位翠裳霓袖的侍女,将厅堂帘幕垂下。
席间安安静静,只有林驻同梁王世子搭话,问他:“好侄儿,最近还在读书么?”
世子抿唇一笑,颇有些腼腆:“未有,近来身体不适,赋闲在榻。”
“大夫怎么说?”
王妃答:“依旧是那样,夏来飘絮要咳,冬来寒气入体,也要咳。我瞧这孩子,是难将养。”
世子不好意思,双颊飞上两片红,擦了粉似的。梁珩瞧他,只觉更亲切了,皇室里武夫遍地走,壮汉如水流,竟能养出这样一个秀气孩儿。想他父亲一生,就为了个不肖先祖,郁郁而终。如还活着,必然也将世子引为同类。
“养出来,也未必能提枪上马,入阵杀敌,”林驻说,“好侄儿,将来就同你父王说,想读书不想习武,那劳什子的川南军,叔叔替你领了,如何?”
梁璜仿佛没听到。
世子恬然道:“那就看叔叔的本事了。侄儿若果然没这能耐,父王自然也不会将军队交与我。”
林驻便默认得了竞争上岗的约定,对梁璜与梁珩两人道:“陛下与王爷做个见证!”
梁珩心道,还真敢说。但看梁璜,却也没反驳。
川南军帅旗,从梁瑫起始,就不再世袭了,他选定梁璜做自己的继承人,梁璜自然也能选定别人。
王府有百十来间房,一顿饭毕,梁璜奉请陛下与近卫入正屋。
共座一罗汉床,间隔一张案,梁璜那真真是热血黄沙洗练出来的气势,便释放出来,与人如同泰山压顶。
梁珩一抚袖摆,八风不动,说道:“来前本应先发一纸诏书,不至于仓促。但令过尚书台,不免要被三公九卿啰嗦一番,于是免了这道工序。”
梁璜观察入微,见小陛下镇定若素,乃收了气场,神色带上郑重。细说起来,梁璜毕竟是爷爷辈,尽管年岁不至于,初时仍不免将梁珩当小辈看。
“陛下着右都侯送来黄帛敕令,有鱼符为证,臣不敢怠慢。臣有一裨将,陛下年前即位,他曾入王都观礼,远远见过一面,臣前往天门镇接驾,将他也带在身边,一见陛下便知。”
梁珩略一点头。
又见正屋南墙悬一壁龛,中供奉牌位,漆黑一团,看不清书的何人姓名,两支细烟袅袅升出香盂。
梁璜看过去,说:“那是供奉武帝的灵位。”
梁珩道:“武帝曾在川南为王,是以王府中祭拜他?”
岂料梁璜表情奇怪地说:“非是这个原因。陛下不知吗?二十多年前,有一年闹饥荒,又发大水,地震东山,太仆卿演算卜筮,道是武帝陵亡魂作乱,需子孙后代勤加供奉。朝廷便派钦差知会臣,在临江王府中也设一龛位祭拜先武帝。便是为此事,牌位一直没有拆。”
有这事?梁珩是一点不知,不过转念一想,二十多年前的事,那时他还在娘胎里,不知道也实属正常。
沈育忽然开口:“朝廷派的钦差是何人?灵位是望都送来的?”
梁璜看他一眼,也不怠慢,答道:“年岁久远,记不得是谁。灵位是王府现做的,望都送来的是另一样——武帝骨戒。”
梁珩悚然一惊,与沈育相视,俱是藏不住的震撼。
所幸梁璜回忆往事,也很唏嘘,未曾察觉异常。
“骨戒是武帝小指雕成。昔年武帝为川南王,征战四野,立下战功累累,却也失去一截指头。望都送来骨戒,希望回归故地,能平息亡魂的不安。”
梁珩脱口而出:“那骨戒还在王府?”
语罢就觉不对。骨戒若在王府,年前先帝归西,他在明堂守夜,三宦给他看的又是什么?况且,南墙只余一座空龛,除去牌位,是再无一物。
梁璜道:“陛下忘了?先帝宾天,归葬皇陵,望都又派钦差取回了骨戒,言明要将骨戒一同奉还帝陵。并有朱笔批红许可,其时陛下尚未登位,臣只道是太子手书。国之金玺被盗,眼下朝廷诏书也好,陛下御旨也罢,全无玺印为凭证。”
这一席话,于梁珩心中掀起惊涛骇浪。他竭力克制情绪,已然明白,送来骨戒的钦差,与迎回骨戒的,必定都是三宦心腹。
时辰已晚,梁璜将王府正屋让出,供梁珩起居歇息。又道明日召回川南军其余二部将领,再行商议和谈一事。
是夜,台卫安排在正屋左右耳房,沈育在正屋屏风外设下一榻,邹昉等再不觉得不妥,早已见惯不怪。
虽有一榻,榻上却无人,右都侯大人自是睡到了陛下床上去。
他服侍梁珩除了衣物,两人仅着衬衣,贴着耳朵说悄悄话。
梁珩心有戚戚焉,同沈育分析:“必然是那年,先帝斗败了韩阀,三宦以为时机成熟,向他道出身世真相,为防先帝销毁证据,便一不做二不休,伪造名义将骨戒送入川南王府。好叫先帝以为,双方共同分享了这个秘闻,不敢轻举妄动。”
沈育点头,下巴蹭在梁珩面皮,有点痒——他冒了点胡茬,连日奔波不定,没来得及收拾。
“不错。先帝一生风声鹤唳,只怀疑别人怀疑他,不相信别人相信他。实际想来,三宦根本不可能与川南王共享利益!只因五万川南军乃是国之精锐,三宦有先帝把柄,可没有梁王把柄,若是梁王有心要反,岂是郎中三将手中区区五千南军可以镇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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