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到“涅槃常寂灭相,终归于空”,有人提问:“那么生命死后轮回,究竟去了哪里?”
胡僧道:“生命就是身体吗?”
“好像不是,若生命就是身体,那么身体寂灭后,生命应当也会消失,就无有轮回一说。”
“那么生命不是身体吗?”
“好像……也不是?若生命不是身体,那么身体死后,也可以说人还活着……”
胡僧于是微微一笑。
沈育听完回来,度师父问他和尚都讲了些什么
“没听懂。”沈育回答。
天热了,又凉下去。终究没有人追查到广济寺中,沈育仿佛被遗忘了。
过年那阵,连和尚都返家去,度师父进城打牙祭,给沈育捎回来二两酒。
“不如带点肉回来。”沈育恳切道。
“监院不让吃肉,”度师父正色道,“寄人篱下,要守规矩,阿弥陀佛。”
年后有一阵子阴雨不绝,汝阳总是这样,雨水丰沛,嶂山的云气总要往这边罩来。
以往雨季,沈家无人出门,学生也常在先生家聚会。
这天,两人过了招,沈育前胸后背挨了十几下,回去换了干衣服,度师父说:“进城去?请你吃肉。”
沈育道:“算了吧,免得被官兵拿去。”
度师父盯着他。
沈育:“?”
“啊哈,”度师父打了个响指,“忘记告诉你,腊月里死了皇帝,新帝即位,颁诏大赦天下。你现在无罪了。”
沈育:“…………”
城门的告示已经撕了,留下一点残边。城中也无官兵巡查。
沈育仍是习惯戴上斗笠,去到芙蓉巷,沈家贴着封条,巷子里,马家也门庭寥落,去年躲在崔季家时,听说马贺因为沈矜鸣冤,也遭了罪。
崔家虽门户紧闭,看上去,倒是完好保存了下来。沈育没有上门,去了濯井坊丁蔻院里,不知丁蔻是怎么养的,人不在,马厩食槽里却添了新粮,沈家拉车的老马慢悠悠咀嚼着,看见主人,打个响鼻。
沈育牵了马回到广济寺,收拾行囊。度师父倚在门边看他,半晌,说:“皇帝不是你的仇人吗?”
沈育说:“皇帝是一把刀,单官用他斩了我爹,我可以用他斩单官。”
“你现在就可以杀了单官。”度师父说。
沈育摇摇头:“钢铁之剑,只能杀一人,朝纲国法,可以杀不公。”
度师父静了一会儿,点头道:“我知道了,你是个秀才,不是侠客。”转身走了。
沈育收拾好行李,背出院中,度师父的房门紧闭。
“师父,我走了。”
没有人应答。
沈育一肩搭着包裹,一手提二协剑,出去牵过老马。风从北边过来,凛冬飞霜。
北边的小皇帝如今又在做着什么?或许他早已忘记南边的故人,正如沈育这一年里竭力试图忘记他。
假如他还记得,应当是坐不稳王位的。
第46章 帝都人
望都城与两年前相比似乎没有变化。南闾里的望楼换了新主人,依然招摇地耸立在连片的屋顶中。
沈家从前在北闾里的宅子,没有人管,藤蔓爬出墙垣,焉哒哒地垂下枝条。
沈育推门进去,里面竟然有人。
“杂草都拔干净。哎哎哎,木香藤不能动!那是人家亲手栽的!”
邓飏宛如土财主,穿一身织金嵌银的衣衫,叉腰指挥下人干活,看见有人进门,摘下斗笠,露出熟人的脸。
邓飏:“?”
“鬼啊!”邓飏大喝一声,脚滑摔地。
“都说你家一个人也不剩了。前段时间,新帝大赦天下,我才敢摘了你家封条,想着打扫一下。我娘说,人死后魂归故里,看见家中荒废颓败,投胎都不安生。”
沈育说:“我家故里不在望都城。”
邓飏屏退下人,沈家厅堂里干净如新,二人对坐。邓飏差人去集市买来好酒好菜,招待长途跋涉的沈育。
“是是是,”邓飏说,“可你现在不是回来了?我今儿做着活儿就想说,会不会沈公见着屋子打扫干净,一推门就回来了。”
两人夹着菜,沈育刨了几口饭,邓飏忽然拿袖揩揩眼睛。
“做什么?”沈育哭笑不得。
邓飏道:“这两年死的人太多了,想不到你还活着。均哥和小崔先生呢?还有上次,我见过的,说以后要做官的小子,和那个说话不中听的,他们怎么样?”
沈育回答:“均哥和小崔先生都平安无事。”
没有再说,邓飏就知道了。屋中寂静下来。
邓飏斟一杯酒,洒在地上:“诚勇不可凌,吾友魂归来。”
沈育也敬一杯。
“回来有什么打算?”邓飏问
沈育不答,他就说:“别住这里,邻里都看着呢。到我家住去,我罩着你。”
沈育道:“罩我家的人什么下场,你不是不知道。”
“我怕什么?”邓飏说,“皇帝都赦免你了,谁还敢为难,那不是抗旨不遵么?砍他头,灭他族。”
语罢,两人都苦笑起来。因为抗旨不遵被灭族,谁能有沈育熟悉?
“就这么说定了。你也别担心,我自个儿有宅子,咱俩且住着,不会连累我家里。”
喝完酒,吃完饭,邓飏道:“陪我去趟西市书肆,老板上次留了套册子给我。”
西市繁荣一如往昔,闭市的时间较之从前,推迟了不少,夜里车水马龙,灯火不息。
沈育已经戴惯了斗笠,草檐遮着脸,跟邓飏去书肆。店面一成不变,老板正打瞌睡,看上去老了许多,没有认出邓飏身后的斗笠人。
“只有你还照顾我生意,以前那几个小哥都不来了。”
邓飏说:“以后还会来的。”
两人去书库拿书,沈育负手在外等着,灯笼太黯淡,将他半身藏在阴影中。远处是堂皇富丽的解绫馆,冬日里温暖的颜色、飞檐的铃铎,看在眼里仿佛能听见歌妓婉转的声音,与楼中觥筹交错的热闹。
有人从解绫馆的方向归来,更多的人正朝着那里走去。
归来的人喝多了酒,走一步晃三晃,东倒西歪,飘飘欲仙,一副尽享世间富贵的纨绔模样。
沈育给他让路,那人扶着墙,倒吐不吐,半晌背靠墙壁,吐出口熏天酒气。
“几时了?”那人嘟囔。
沈育回答他:“亥时末。”
那人听得沈育声音,抬起脸,漂亮的眼睛蒙上一层雾水。这也是一种缘分,沈育心想,初时与重逢,他都喝得一塌糊涂。
他又来扒沈育衣袖,顺着衣袖摸到手臂,摸到肩头,摸上沈育的脸。手指冰冰凉凉,描画似的沿着鼻梁、眼角。
沈育站着纹丝不动,由他靠上来。
“我喝多了。”他说。
“你喝醉了。”沈育淡淡道。
“你背我回去啊。”他又要求。
沈育抽出手来,扶住他不断下滑的肩头。颈窝湿了一块,眼泪浸透沈育的衣裳,浸润他的皮肤,往更深处渗去。
那人哭得稀里哗啦,抱着沈育抽泣。
“育哥!”邓飏从书肆里出来,惊恐地看着他们。
沈育扶着那人站稳,见他实在要倒,便将人靠在墙上,要走,袖子被拉住。
“喂!”那人喊,“你又要走!”
沈育抽了衣服,与邓飏消失在集市人流中,书肆背后巷道里钻出来一队人——“陛下……”
灯火依然笼罩街面,明光中已没有一个人。
嶂山脚下,嶂麓书院,时值春分,田中麦苗将秀。
先生讲完一段故事,停下饮茶润嗓。
学生催促道:“后来呢?皇帝若发现沈公还活着,会抓他进大牢吗?”
一人道:“肯定的呀!当初可是皇帝下旨,蠡吾侯监斩沈家,沈公也算漏网之鱼,被皇帝发现了必然是在劫难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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