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住东边的贱籍们,打落牙齿和血吞,若敢声张,脑袋给他们削了。”
两人喂完狗食,丢下桶、瓢走了,狗舍里一片争抢与撕咬咀嚼的动静。
沈育回头问梁珩:“进去瞧瞧?”
见梁珩脸色铁青,腮帮紧咬,碾碎似地吐出三个字来:“牛、仕、达!”
牛禄十七八岁的年纪,与他们一般大,却坐拥如此豪阔的园林,家中既无父母,也无兄姐。
本朝为官,一半靠祖荫,一半靠提携。牛禄孤身一人,能混个一官半职,积累的财富三世不败,靠的是一位族兄——
翻手蔽日月,覆手镇朝堂,号称活阎王。只能是郎中三将中,那位南军户郎将,牛仕达。
第21章 字谜歌
喂狗食的人走远了,沈育与梁珩溜进狗舍里。
狗舍三丈见方,每一寸空气都充斥着肉腥与狗骚。放眼望去,群犬犹如铺满狗舍的毛毯子,柴瘦的脊背拥挤摩擦,耸起支棱的骨刺,那是猎犬凶猛的象征。
“天哪……”梁珩说不出话来,直往沈育身后缩。
嗅到生人的气味,鬣狗抬起头颅,喉咙里滚起沉闷的警告声。
沈育原以为最多有十来只,眼下却是近百条猛犬的圈养舍,不禁大为震撼。想到这百条猛犬上街巡逻,场面该是何等壮观,然而牛禄豢养鬣狗日久,望都城中却鲜有传闻,原来是将狗带去了……
东闾里。
即便是王城百事通的邓飏,猛然间听到这个地名,恐怕也难以记得这是哪个犄角旮瘩。
西为达,南为显,北为贫,东为贱。
东闾里藏在紧贴南闾里背阴处的一条阴暗街巷,时人称为暗街,沈育昨夜头回光临,潮湿发霉的空气直将他推出这格格不入的入口。
住在东面的人,都是王城见不得光的老鼠,白日现眼使他们如灰飞,暴露人前令他们如烟灭。狗咬了耗子,也无话可说。
参观过牛禄的狗舍,沈育攥着梁珩的手:“走了。”
梁珩却不动弹:“沈沈沈……!!”
沈育低头一看——梁珩衣袖给围栏里的狗咬住了,犬牙森白尖利,交错钩住衣料,腥臭的哈喇子浸湿一大片。两人登时色变。
梁珩扯几下,完全扯不动,太子殿下穿的不知是什么好料子,竟是狗也咬不穿,人也扯不烂。反而是那鬣狗被他扯得,头撞栏杆,发出越来越危险的闷叫。梁珩抓着沈育的手就开始发抖。
“要是咬了我,牛禄就完了。”梁珩绝境之中开了个玩笑。群犬围聚过来,骨瘦如柴的猎犬,四肢刚劲,做出发力跳跃的动作。
“快跑!”沈育当机立断,抽剑斩断半只袖子,拽了梁珩拔腿就走,猎犬在他们身后接二连三跃出围栏。
后院吠叫不停,养狗的人一定会来查看。
梁珩跑得飞快,东绕西绕,群狗仿佛被他牵住线的风筝,紧追不舍。
“往哪里走啊沈育!”
“别喊!”沈育也不由自主拔高音量,“我怎么知道你要往哪里去!狗舍门口那株槐树,背后就是巷道,现在我也不认识路了!”
“啊!”梁珩被追得喘不上气,“你怎么不早说!”
猎犬跑得飞快,离弦之箭似的追着梁珩屁股就来,狗牙尖锐更甚匕首,给咬住了,可不是屁股穿个血洞了事,少不得肉都得减一块。
沈育抓着梁珩肩膀,提气飞奔逃命。
“这边这边!”梁珩喘着气,“我记得这边是靠驰道大街的墙!”
好在他以前也来过牛园,加之记性实在太好。
沈育提着他半身重量:“你怎么还喘上了?!”
梁珩大叫:“我害怕啊!”
牛园的仆役终于被惊动,回廊四面闻声而来。
“狗!狗!”
“狗怎么跑出来了!”
这帮养狗的也怕狗,一时间惊慌失措,无人敢上前,追逐梁珩与沈育的狗也临时换了胃口,转而追着手托食盒的仆役,园里顿时混乱不堪。
沈育趁机与梁珩逃到草丛遮掩后,梁珩踩着沈育肩膀爬上围墙,鬣狗循着气味而来,一路狂吠冲进草丛,叼住沈育的袍子。
“去你的!”沈育飞起一脚,踹得那狗翻个筋斗,呜咽一声。
下一刻沈育翻身跃上墙顶,拎起梁珩,落在驰道街面。
靠着牛园,停了一辆牛车,车夫戴着斗笠,沈育略略一瞥,觉得很是眼熟,有点像自家长工。果然车帘里伸出宋均的脸:“没时间解释了!快上车!”
牛园里狗吠连天,一墙之隔,牛车悠哉驶离驰道。
数日后,南亓廷尉霍良收到一封关于释褐员外郎牛禄,豢养恶犬,纵犬逞凶伤人的弹劾。
伤者逾十,有名有姓,诉说恶犬罪行。
寻常这种事,是不用廷尉出面的。寻常也没人敢状告牛禄。
然而这封弹劾不是别人,正是储宫上陈,廷尉官不得不严谨对待。牛园豪奢淫佚无度,常有主人趁兴伤人的事情发生,廷尉也有所耳闻,毕竟是牛禄自己的奴仆,执法官也无权过问,然而此次恶犬行凶,伤的却是平民百姓,虽出身贱籍,到底于法不容。
最后霍廷尉亲自到牛园走了一趟,检视狗舍的百条恶犬,做出判决——投药处死。
此事过后,储宫的讲学日。
连轸还挺佩服梁珩,对他说:“我爹将你大大夸赞了一番,说储宫终于干了件正事。”
除了亲生儿子,连太尉甚少褒扬别人,面对皇帝也多直言进谏,年轻时常因犯颜遭贬,人称三进三出连铁郎。
得到连璧认可,算是梁珩的意外之喜。这事本是沈育先插手,最后由储宫出面揭发,既是为了依托梁珩的份量,也是为了保护沈育。
族弟吃了瘪,牛仕达在宫中,尚无行动。不知是小事一桩不值他关心,还是心中已记了一笔。
只有段延陵阴晴难辨,并不为梁珩开心,幽幽说道:“以后可就不能去牛园做客了。”
“不去就不去,有什么好稀罕的。”梁珩说。
“就是。”连轸附和。
两人凑一块默写功课,一会儿沈矜就来检查了。
段延陵沉默地注视梁珩后脑勺,半晌,对另一张书案的沈育说:“沈参赞,我以为你是知道分寸的人,莫非这就是你想要的局面?”
沈育正给梁珩写临摹的字帖,提笔舔一点墨汁,头也不抬,回答段延陵的话:“纵犬伤人,受到惩罚,天经地义。莫非你有什么不一样的意见?”
段延陵冷笑一声。
沈矜拎着茶壶进书房,众人便不再说话了。
寻了个晴好的天气,沈育又一次前往东闾里,探望那日上牛园讨赔偿的伤患。梁珩听他说了这事,十分关切,要求同往。
入口的暗街,两边是与东西市截然不同的,阴暗幽深的店面,肮脏的食馆、推头纹身的铺子、门口立个棺材盖的丧葬店。东闾里的人不会出现在东西市,他们的一切吃喝拉撒都在这条暗街解决。
谁知道暗街背后就是南闾里,贵人们高卧的大宅院。
伤患是个做陶的工匠,世代匠籍,取妻又是奴籍,两人工钱都少得可怜。丈夫挨了犬伤,不能出工,拼拼凑凑的铜板,请得起大夫买不起药。拖得一天是一天,眼瞧着腿不行了,才去了牛园碰运气,刚好给沈育瞧见。
廷尉处死了牛禄的狗,又勒令他赔偿药钱。这一家情况才有所好转。
沈育与梁珩到门前,他家小孩儿正蹲院子里堆土,脏兮兮的手挖出个中空的土包,造型酷似父亲出工的陶窑。
“六一里,常有赏,”那小孩儿一边堆土一边唱,“四脚畜,站高堂。两封没有万户侯,十里挑一鬼来凑……”
梁珩听得不分明:“他唱的是什么?”
沈育也是第一次听到,一时也不太明白。
夫妻二人将客人请进堂屋。
点不起油灯,白日便把茅草屋顶戳个洞,让天光漏进来,晚上又盖回茅草遮风避雨。如此度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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