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屋没有窗牖,仅从门口投入微薄的光线,经年的尘埃在光束里舞蹈,四处都没有下脚的地方。原来是一件堆放废弃物的仓库。
晏非大感失望:“我再也不会信你了!库房有什么可玩儿的?!”
穆杰也很失望,他本意溜出学院上山玩儿,好巧看见这扇门上贴的符纸,还以为里面有挂着吊绳的横梁、染着血迹的旧衣、只剩残灰的焚香,在房中睡上一觉,会有魅影入梦。
他很气愤,将这气撒到晏非身上,逮住他的一对丫髻蹂躏折腾。晏非被大他一圈的穆杰追捕得无路可逃,碰倒了库房里的东西。书院的库房,闲置之物也无非是桌案架柜、残破的笔洗砚台。晏非压在一台几案上,肘部将面上灰尘无意中扫去,穆杰眼尖地看见一行刻字:“咦?崔衡?”
崔衡一听,怎么这里的旧物还刻着自己的名字,忙凑过去围观。却见那已经不太清晰的名字刻的是“崔珩”,不是“崔衡”。
“小衡,这是你的桌子呀?”晏非愣愣道。
“我没有这种书桌呀。”崔衡傻傻答。
沈玉家中是做文人生意的,耳濡目染,比较懂行,辨认过几案样式后,声称这应当是前朝之物。首先其四脚矮小,是几非桌,本朝都有杌、墩可坐,无人再跪席垫茵毯,使用矮几未免不便利。其次前朝作文具多用乌木,本朝文具则多以黄杨,乃因前朝立于危世、人人谨小慎微,选木料也要挑此般低调内敛的,与黄杨之明亮色彩又大为不同。
一番议论,说得三人云里雾里,穆杰的关注点又转移了:“前朝古物?崔衡,这是你上辈子用的东西啊!”
崔衡受了惊吓:“啊?!”
沈玉气道:“请你不要乱言语吓人!六道轮回是方外之谈、外教之论。不知生焉知死,儒者理应敬鬼神而远之。”
穆杰却理直气壮,指着“崔珩”旁边说道:“我有证据!请看!”
吹去光阴的余烬,乌木黑邃的表面浅淡的刻痕历尽消磨,模糊不清,只能隐约辨认出一个“沈”。
又是崔,又是沈,这书案的前主人究竟是谁?晏非莫名其妙,穆杰揶揄他道:“这还不明白?崔衡和沈玉是不是用的同一张书桌?说明这台书案就是他俩上辈子用的呀。生是书院人,死是书院魂,生生世世都要学习,学海无涯苦作舟!”
晏非本安生在学习,被他引诱出来玩儿,却看些乱七八糟不明所以的东西,当即呸了一声:“照你这样说,人人都有前生后世,你前世指定也常常这样欺负我!”
穆杰道:“那可不一定,我娘说,人的今生来世都是相反的,搞不好前世是你欺负我呢。”
“哎呀!”崔衡一声惊呼,手指被书案上不起眼的木茬刺破了,冒出一粒血珠,一个不经意,血珠掉在案面上。
“坏了,”崔衡愁道,“弄脏几案了。”
沈玉年纪不大,一向很是古板,这时却替崔衡辩解道:“放这么多年早够脏了,也不差你。还是手伤要紧。”语罢随手将那血珠一抹。
四人见这破屋子再逛无可逛,意兴阑珊地撤了。
浮金似的日影照穿时空,落在书案上,细微的血痕嵌入纹理,呈现出那早已被模糊了面貌的名字。
“快关门,封条贴好!”
烟尘重归于静,崔珩与沈育再一次沉睡于寂寞之中。
第109章 而后生
螺钿妆奁盒打开放在一边,夜光贝在晴天里显得暗淡,雕刻的月宫飞仙饱受磋磨,脱落得快看不出形迹。盒中绒花发簪裂成两半,内里绢信已被取出,这破败的妆盒与老旧的发簪,如同它们的主人,假使仍活着,也已是美人迟暮。
崔季在格扇下就着天光阅读绢信,字又小又密,看得他眼睛疼,以至于流出泪水,以袖拭之,袖子都浸湿透了。
他看完信,喃喃自语:“我要早知道……早知道就……”
千金难买早知道。
格扇外一个声音回答他道:“早知道就如何?会收留他,庇护他?晚了。”
崔季愣了半晌,问:“沈贤弟,你为什么在磨刀?要让愚兄赔命么?”
外面临阶坐着的果然是沈育,披着外衫,里衣半敞,露出胸口一圈缠一圈的绷带。因他肩胛受伤,又最不听话,总爱劳动右手,于是疡医将他右手吊在脖子上,只留给他左手使唤,此时正两膝夹着磨刀石,搓着一把砍刀。
“我要让鸡赔命,”沈育白眼道,“嫂子晚上炖乌鸡,崔兄你要没事做,可以来帮忙,省得想东想西走火入魔。”
崔季的儿子,崔小习,从院里哭着跑过来,大叫“爹!爹!”,崔季忙收了绢信,盖上妆奁。
“怎么了?”
崔小习圆脸哭得红扑扑,到得阶下,因堂屋台阶太高,爬不上去,一屁股气喘吁吁坐在沈育身边,给他看手中半块白麻糖:“哥哥抢我糖吃!”
那半块糖上果然还留有牙印。
沈育将砍刀收了,以免崔小习乱摸。崔季批评道:“一块糖有什么好争的,别人想要你半块糖,你就应该将整块都给他,这才是君子所为。何况是哥哥,兄弟两个更应和睦相处。”
崔小习道:“可是他在我的糖上留了牙印,还有口水!娘亲说不能吃别人的口水!”
沈育忍俊不禁,左手从袖袋里摸出一颗糖渍梅子,要和崔小习交换那半块白麻糖。小习严肃地权衡利弊,认为糖已经不能吃了,梅子还可以吃,于是愉快接受。
“估计是又不肯好好喝药,”沈育起身道,“我去看看他。”
花廊里暗香浮动,沈育空荡的袍袖被风吹拂,衣冠不整索性头发也不整了,半披在肩上,乌黑的鬓发更衬得脸色病白。
走至屋外,就听得崔显的声音:“你这一身,是外因引发的内伤,喝药是必不可少的,你看啊,碗里面还有橘皮和山楂,一点都不苦……”
另一人又说道:“我说少爷啊,你可别挑剔了,五脏六腑受损,你知道有多严重吗?脾胃乃气血生化之源,后天之本,肝则主藏血与疏泄,肝伤则目损啊,看看你现在眼神都不好使了,动不动头晕呕吐,还不喝药。”
沈育挡住了门前光线,诸人都看过来。屋内药气蒸腾,崔显手中端一只黑黢黢的汤碗,这几天劝药不进,急得胡子都白了,侧旁另有一医师,也算一位熟人,正是章仪宫太医署的麦老先生。
不过日前已辞官不干了,打算此后悬壶济世做个游方郎中。
梁珩病恹恹地窝在被里,见到沈育,三个人都眼前一亮。
“好好喝药,给你糖吃。”沈育抛了一抛那半块白麻糖。
“你知道他们都用什么煮药吗?”梁珩立刻道,“有鸡矢!还有马通啊!给你喝不喝?”
麦老便道:“马通镇痛有奇效啊,你不喝,夜里五脏六腑痛得睡不好觉的。”
沈育笑道:“你这么折腾两个老人家,我看是精神得不得了,哪里像有伤在身。”
梁珩于是焉了,蓦然想起崔显为了陪他养伤,推辞了书院的课业,熬药喂药都是亲自动手,麦老也很是尽心尽力,就在屏外设榻,以便梁珩夜里痛苦时随叫随到。
“要给糖哦。”梁珩提醒沈育,接过碗喝了药。二老大松一口气。
沈育靠在门边,将麻糖抛进他手中,与麦老使一个眼色,二人到外间说话。
院里春光恰好,莺歌婉转。
沈育道:“若非得您不弃,在望都城出手相救,晚一刻恐怕都回天乏术了。”
麦老道:“严重了,医者仁心,岂有见死不救的道理。何况,真要论起来,使少爷得救的不是老朽,而是沈公子你。老朽如今也没想明白,那时天子下了杀手,少爷几无生息,沈公子你究竟是舍不得放不下,定要找人救上一救,还是另有缘由?”
沈育低眉不语。其实他也不明白究竟是为甚么。明堂太室里梁珩七窍溢血的可怕模样常在夜里造访他的梦境,任谁见到那样的场面,都会当梁珩已魂归西天了。可是天公见怜,让他见到了那只滚落门槛边的酒杯——段延祐赐下毒酒欲夺梁珩性命,先帝梁玹亦是死于毒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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