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禄的客人,或有沈育眼熟的,多半是在陈玉堂惊鸿一瞥。
公子哥儿请客,请的也是公子哥儿。将来就是这些人,继承各自父亲的职位,站在寒士求之不得的庙堂上。富不知疾苦,贵不知艰辛,令沈育想起宋均、晏然、邓飏,若是出现在这样的场面,只能是坐立不安,不愿与之为伍。
主人待客热情又豪爽,山珍海味源源不断送上食案,这一格是燕窝,那一格是海参,又有鱼松台鲞,甲鱼烧鹅,天上飞的地上爬的,无不委屈在小小食盒中,一格重一格,直堆得高过头顶。
“河水化冻的第一批鱼,全城的渔贩子都知道,得第一时间送来我府上,”牛禄道,“鲜嫩无匹,来来来,别客气!”
“殿下,皇宫里也尝不着吧!”
牛禄得意洋洋,自己也说了,全城的第一批鱼都在他家,偏要多问梁珩一句。梁珩咧嘴道:“我要吃得着,还来你家做甚。”
牛禄哈哈大笑。
服侍的美姬为沈育执箸,送到他嘴边,沈育实在消受不了,连忙推拒,再看段、连二人,应付自如,早已是美人在怀。
梁珩也得了两个专门的婢子,美貌堪称闭月羞花,体香如兰芬芳,依偎在他一左一右。梁珩也十分局促,正巧与沈育对上视线,两人脸上都晕开默契的红霞,齐齐低头。
沈育心中琢磨,梁珩难道不是经常与段延陵厮混酒宴,怎么忽然一副扭捏姿态?
“人生如寄,其乐短暂,”段延陵喝到兴头上,赞叹牛禄道,“只有如牛兄一般,住仙境、饮仙露、食仙粮,才是快哉!极尽人事!”
众声附和。
堂下便传来一个声音:
“段兄此言差矣,食粮终究是人间的食粮,即使材料究极珍贵,手艺穷尽技巧,又如何能与仙肴媲美?”
青年一袭绛红纹银袍,款款步入厅堂。面容秀丽宛若好女,颇有些阴柔姿色,正是曾在皇帝寿宴上嚣张登场的仇千里。
牛禄一见他,便道:“你又晚了,这次罚个六杯才行!”
与脑满肠肥的牛禄相比,仇千里简直算得上翩翩佳人,盈盈一笑,堂上便有婢子看得失神。
“好罢,”仇千里叹道,找地坐下,“上酒来。”
美姬红着脸为他斟满一杯。
仇千里一口喝完。
“糟水矣,不足取。”
堂中谈笑声顿时压低,牛禄脸色微僵,嘱下人上来尘封的好酒。
封泥开启,浓郁的酒香熏倒了一片。
仇千里抿一口:“米酒矣,其味甚淡。”
牛禄这下坐不住了,亲自取来珍藏的烧酒,据说酒坛里装的是开封见血的宝刀,饮之,如同从咽喉到脾胃被划得鲜血淋漓。
美姬为仇千里斟满一酒碗,这次,他只在鼻下略略一嗅,便满面失望,甩袖道:“牛兄啊牛兄,你是不欢迎我,想赶我走?怎么竟用这等次品糊弄我?”
四下鸦雀无声。
牛禄脸色由青转黑,糊了层锅底似的,憋了半天,自己抓起酒坛牛饮大口,酒液辛辣,呛得他连连咳嗽。
是真酒无疑。
众人也忍不住,纷纷品尝碗中烧酒,滋味不能更正宗。然而王城豪富,首推仇千里,次才是牛禄,仇千里说非是好酒,众人都不敢有什么建议,生怕受到没见识的嘲弄。
牛禄坐在主人座后,半天没有反应,说不好是不是在追悔自己为什么请了仇千里。忽然拍案而起,指着仇千里身边美姬厉声呵斥:“你这妓子不知好歹!不懂伺候!贵人吃不饱,喝不好,岂非你之过错!”
美姬忙俯首认错。
梁珩打圆场道:“何必大动肝火……”
牛禄道:“拖下去扑杀了!”
梁珩:“……”
沈育:“……”
段延陵慢慢放下手中酒杯。
仇千里脸上挂着笑,对抓着自己衣袍苦苦哀求的美姬视而不见,待到堂下侍从上来将人拖走,才闲闲抚平皱褶。
“牛兄,”梁珩说,“牛禄……”
两孔武有力的侍从拿来麻袋,将美姬从头到脚套进去,袋子扛二人肩上,抬上众人宴饮的二楼。头顶一阵木板咯吱的脚步声。尖叫不断刺耳。
梁珩:“我说你……”
脚步声行到栏杆边,扔下来一物,砰的砸在堂下玉阶。惨叫声戛然而止。
麻布口袋洇开团团鲜红。
众口缄默。
食案旁,沈育感到服侍自己的婢子,无法克制地发抖。
牛禄道:“下人犯错,我已罚过。仇兄,这下你可以尽情享用了。”
鲜血仿佛顺着地板爬上仇千里的红袍,使他的笑脸带着恶劣的、得逞的快意,依旧不回答牛禄。
“诸位,宴会继续,尽管畅怀!”
那里还有人吃喝得下,甚至有人当场呕吐一地。美婢端着满满的酒杯,不知所措。
“扑了。”牛禄说得云淡风轻。
呕吐那人面如金纸,服侍他的婢女立时腿软,泪流满面,被力士挟住两肋,拖将上楼,堂下顿时又添了一条红麻袋。
“请饮。”牛禄示意客人们。
黄滕酒,琉璃盏,仿佛催命符,婢女个个眼泪盈眶,又在主人淫威下强作笑颜,以凄苦的眼神恳求贵客饮下美酒。
有人饮了,有人则不。
段延陵剔丝似地夹鱼肉,并不理睬那杯酒。侍酒的女人跪在他身侧,扑簌簌抖若筛糠。
连轸愣愣道:“延陵……”
主座上的人说:“拖下去。”
那女人手中酒杯哐啷落地,酒液扑洒一地,然而沾不上段公子矜贵的衣衫。
“他杀他家奴婢,”段延陵冷漠地说,“与我何干。”
奴婢是主人的财产,处置由人不由己。人命不过是风中飘絮,一拂即散。
沈育在美姬发抖的手中喝下烧酒,一半烧穿了他的喉咙,一半抖落在衣领,冰冰凉凉贴着心口。
那美姬出窍的魂魄落回身体,差点给他磕头。
“殿下,”牛禄催促,“请饮。”
梁珩没有反应。左右两位美人忍不住五体投地,哭泣出声。
沈育抬眼看去,酒劲停留在口腔,火辣辣冲上天灵盖,令他快看不清梁珩的模样。
牛禄便说:“拖……”
梁珩的酒杯重重跺在食案上,沉闷一响。
“我说,够了吧。”
牛禄道:“贱婢冒犯殿下,败了殿下兴致,怎能不罚?”
两个美姬被力士架起来,妆容已全花了,二八年华的花朵,即将在万物复苏的季节里凋零。
“臣家中的东西,伺候不好殿下,臣也要请殿下恕罪。”
“殿下啊,”仇千里悠然道,“您可管管他这张油滑的嘴,斯人之美,天下共享,怎么就成了牛禄自己家的东西。既是自家东西,可不就由着他折腾,外人怎么管得着。”
梁珩怒不可遏,一杯子掷向牛禄,砸破他额角,砸得他马上跪地请饶。
太子盛怒,二人不敢再多言。
力士松开两名婢女,二人顿时没了骨头似地软在地上。
段延陵看得够了,自己给自己倒杯酒,品尝少许,十分败兴地说道:“叫个什么事儿,你说呢?”
他问连轸,连轸没有接他的话。
春光在牛园上空照耀,瓦檐下,两条麻袋被镀上阳光的颜色、百花的芬芳与池水的清气。
白鸟仍在嬉游,红色的血埋在地下。
第20章 恶犬舍
庶民性命,轻于鸿毛,奴仆之性命,更轻于柳絮。
生杀予夺,只在主人眨眼之间。
梁珩发了一通火气,扑杀的闹剧暂时中止,然而春日宴竟还能若无其事地继续下去。客人们很快从晦气的氛围里脱身,用琼浆玉液洗去一腔郁闷,复又是展颜嬉笑,无忧无虑的模样。
仇千里与牛禄更是如鱼得水,彼此言语间攀谈起对奇珍异宝的见闻与收藏。仇千里宅中也有美人如云,有幸得见者无不夸为仙容玉貌,世间无双。看牛禄的模样,似乎如果自己的美姬在容颜上被人比下去,还不如扑了干净,不争脸的东西,养着也是浪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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