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数日,宋先生都只顾着与王昌谈风说月,假作完全不理解他的诸般暗示。王昌仍是耐着性子与他周旋,眼见着手指缝中的财物越来越少的小杨氏却终是坐不住了。她趁着王子献前来问安的时候,委婉地暗示道:“大郎,你们在家中也待了这么些时日了,何时启程回长安?我也好替你们备些行李。”
王子献佯作惊喜,微微笑道:“还是母亲考虑得周到,行李之事便有劳母亲了。其实,孩儿这两天也一直劝先生早些回长安,但先生的性情一向散漫,觉得与阿爷颇为投契,还想再留几日。听说他们还打算去商州附近的名胜走一走,大约还须得费些时候罢。”
闻言,小杨氏的笑容几乎都有些挂不住了:“如今已是初冬,附近的名胜还能有什么可供赏玩的好景致?更何况他们都已是上年纪的人了,若是一时疏忽,着凉病倒了可如何是好?大郎,你可得好好劝一劝他们。若是他们实在想去,待到明年春秋时分再去也不迟。”留宿、赏景,无一不意味着流水般的钱财,她的心头肉都快疼得麻木了。
“孩儿再去劝一劝,母亲放心就是。”王子献道,转身翩然离开。
他走出内堂的时候,正好遇见王洛娘。如同绝大部分豆蔻年华的世家小娘子一样,她的装扮看起来清丽动人、颇为素淡,实则富贵非常。绞缬夹袍用的布料绝非寻常货色,隐隐带着银丝的亮光,头上的碧玉簪与步摇亦是莹润非凡。只可惜,皮相再如何不俗,举止再如何优雅,也无法掩盖她的教养——
王洛娘撩起眼,瞧了瞧长兄之后,没有甚么敬意地行了个礼:“见过兄长。”兄妹二人,一个身着半新不旧的长衫,一个却是极尽装扮之能事,看似皆是举止优雅有度,然而隐约透出的风骨依旧瞬间便分出了高下。
王子献温和一笑:“不必多礼,母亲在里头等着你呢。”说罢,他仿佛感慨一般又叹道:“才不过三年未见,你便已是大姑娘了。也不知阿爷与母亲有甚么打算,想来心里都舍不得罢。我们这些兄弟,又何尝舍得呢?”寥寥数语,仿佛极尽关怀,虚虚实实的情感隐藏其中,足以教不明真相之人触动不已。
王洛娘神色微微一变,抿着唇看了他一眼,垂首作含羞之状进了内堂。然而,王子献不过走了两步,便敏锐地听见她撒娇般对小杨氏道:“他算是什么人?也来过问儿的事?阿娘,儿看着他在家中便不舒服,甚么时候让他赶紧走?”
就听小杨氏无奈地道:“你阿爷还在想法子呢,那位宋先生可不能轻易得罪。”
王洛娘不满道:“不过是个穷酸罢了,给咱们家带来的那车东西,光是看着儿都嫌弃粗鄙,都给了湘娘了。瞧瞧二兄从东市带回来的布料首饰,再看看这些穷乡僻壤所出之物,儿都替他脸红。出去游学几年,连一点像样之物都带不回来,咱们家日后还能靠着他?他的先生也不过如此,哪里比得上周先生!”
王子献勾起嘴角,暗嘲道:傻姑娘,王子凌从东市带回的布料首饰,花用的不都是小杨氏的私房钱么?他不过是慷他人之慨罢了,哪里像是能靠得住的?呵,也不知小杨氏见到这些礼物之后,心里究竟是喜是忧?这一父一子都是自私至极的人,只顾着要钱花用,却不管家中的经济庶务如何,几乎要将王家掏空了罢?剩下的那些家业,还供得起往日的用度么?
“莫要胡言乱语,宋先生哪是你能说道的。”小杨氏轻斥道,听起来却并没有任何恼怒之意。她对这位宋先生自是恨屋及乌,又恼他享用了自家的招待却没有甚么用处,假意训斥王洛娘也不过是惺惺作态罢了。
王洛娘娇嗔了一声:“就算他以前是国子监主簿,如今不也是一介布衣么?有甚么不能说的?偏偏阿爷还将他当成宝贝似的,成日里都跟在他身边。依儿看,阿爷迟早会失望,早早将他们师徒送走才是正经呢。”
“他们也留不得太久。”小杨氏道,顿了顿,又轻叹,“不过,他倒是提醒了我……你也到了该相看人家的时候了。前两年一直觉得你还小,眼见着你便要满十四了,也不小了。可惜二郎和三郎也不知什么时候能中进士,给你抬一抬身份……对了,我记得他们有个师兄,是京兆杜氏的人?门当户对,倒是很合适……”
“阿娘……”王洛娘娇声喊道,依稀透出了几分羞意。
王子献丝毫不同情被这母女二人看上的杜重风。毕竟,他曾听孙榕在信中提过,杜重风似乎对李徽颇感兴趣,无论在甚么场合都对他大加赞赏,认真替他辩护,而且,最近仿佛也已经引起了李徽的注意。无论此人的目的为何,人品究竟是端方或是虚伪,他都无法容忍有人怀着心思接近李徽——浓烈的占有欲是其一,暗含危险亦是其一,且他也无法忍受有人意图利用新安郡王的身份。
正当他快步离开正院的时候,迎面又遇见生得瘦弱纤细的王湘娘。王湘娘是家中唯一的庶出,亦是最小的孩子,如今不过十岁左右。自幼时起,她便宛如默默无闻的影子一般,悄悄地将自己藏在角落里,不引起任何人的注意。见她如此识趣,便是任性如王洛娘也不会随意寻她的麻烦。而她也只会默然地领受所有一切,从来不反抗。
王子献常年在外,与这位庶妹从未说过几句话,也没有甚么兄妹情谊。原以为不过是微微颔首便能离开,孰料王湘娘却盈盈地朝他行礼,恭敬地轻声道:“大兄带回来的礼物,儿都很喜欢,实在是让大兄费心了。儿这两日用益州的锦缎做了个书囊,大兄若不嫌弃,可否收下?也算是儿的回礼。”
王子献微微眯起眼,望着她递过来的青色书囊。书囊上却不是甚么梅兰竹菊四君子,而是时兴的射猎纹,栩栩如生,十分用心。片刻之间,他便明白,自己以前是看错这位庶妹了,于是笑道:“湘娘用心了,这书囊做得很不错。”益州所产的锦缎,上好的亦是能够进贡宫中,其实并不似王洛娘说的那般不堪。王湘娘的眼光与心性,倒是比被宠坏了的王洛娘稍好一些。
闻言,王湘娘的脸微微一红,又轻轻一拜,这才转身离去。当然,他们兄妹赠礼的情形自是落在小杨氏的耳目眼中,这种本该再寻常不过的事说不得会给这个年幼的小娘子带去一些影响。不过,对于王湘娘而言,她所得的本便微末至极,似乎也没有更多能失去之物了。
几日之后,王昌终于明白,宋先生是个古怪脾气,不可能给他带来任何助益。于是,从此之后,他便在宋先生面前销声匿迹了。而小杨氏也终于得以光明正大地催着王子献赶紧带着宋先生离开商州。
脾气“孤拐”的宋先生得知之后,一怒之下,去了王氏族长家中暂住。族长又惊又恼,亲自训诫了王昌一通,骂他没有世家风范、不知待客之道等等,令王昌气得心火直冒,竟是怒极攻心病倒了。
王子献一面做着孝子在病榻前侍疾,一面天天赶去族长家中劝宋先生回心转意。而小杨氏欲哭无泪地请了一趟又一趟州城的名医,买了一次又一次好药,库房眼见着再次愈来愈空,心肝脾肺俱疼得仿佛生挖了肉一般。
如此闹腾到十月中旬,宋先生终于松口答应回长安了。得知消息后,小杨氏忙不迭地送上了早便备好的丰厚程仪,将这师徒二人送出了王家。
当王家送行的部曲都离开之后,一直作不悦之状的宋先生神情倏然就变了,感慨万分地瞥着自家弟子,叹道:“啧啧,老夫想了好几日也没想出什么法子,偏偏你随口说几句话,就折腾得他们不得安宁……还说你心肝脾肺不是黑的……”
王子献挑起眉,笑道:“还须得先生成全,此计方能成功。若没有先生,如此丰厚的程仪,小杨氏定然是不舍得给的。”他也能理解小杨氏如今的心态,无非是花些钱财做足了颜面,赶紧将两个灾星送走罢了。若非族长在一旁虎视眈眈,无声无息地替他们摇旗呐喊,她定然也舍不得割肉放血。
“你是元配嫡子,这些家财原本便是你的。也是他们心术不端,才逼得你不得不用这样的计策。”宋先生自然是偏心自家弟子,但该教训的依然须得教训,“不过,你必须记住,这些都只是小道。你若是有了出息,又何必担忧这种庶务之事?往后,你不必花半点心思在这些上,只管考过省试,得个甲第状头——日后想要什么得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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