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数日,陆续又有几名官员被人揭发为彭王余孽,押入大理寺受审。他们的家人四处打听消息,只恨不得将平日积累的人脉都用个干净,却依旧无法干涉此案。往日亲密往来的亲戚同僚,转眼之间就与他们纷纷断绝了关系。走投无路之下,他们甚至不惜去三司主官以及吴国公府、简国公府、荆王府等重臣府邸前长跪求情,却依旧没有任何效用。
就在此时,极其偶然之下,他们听人议论说,这几个人都是安兴长公主招认出来的,罪状确凿无疑。一时间,满腔绝望均化作愤怒——
凭什么安兴长公主靠着时不时招认几个“余孽”,便能在公主府悠闲度日?而他们家的阿郎不过是一时迷惑做下错事,便极有可能沦落到流放甚至于斩首的地步?!若非安兴长公主当年信口雌黄,他们又如何会鬼迷心窍?罪魁祸首不必受惩罚,反倒是从犯重罚,世间哪有这样的道理?!
于是乎,这些家眷一面借探监之机劝说自家阿郎也学着安兴长公主戴罪立功,一面带着奴仆浩浩荡荡地围住了安兴长公主府。因安兴长公主乃是“软禁”,府内外里三层外三层皆是金吾卫。他们也不敢冒犯这些挎着横刀的金吾卫,便只立在府外哀哀哭泣。从未见过这种场面的金吾卫以及路人们均是目瞪口呆。
公主府中,安兴长公主正悠然地卧在藤簟上纳凉。她身边的侍女或轻轻地打着扇子,或喂她吃冰镇的樱桃,或捧着带着丝丝冷意的酪浆,端的是无比惬意。她正似睡非睡,倏然听得外头隐约传来哭诉声,不禁眉头微蹙。
一位擅长识眼色的侍女立即退了出去,不多时便回来禀报道:“不知何时,外头围了一群奴仆,正对着金吾卫与路过之人哭诉,金吾卫也并不驱散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他们胡言乱语。附近围拢了好些平民百姓,都听信了她们的……一面之词,纷纷议论起来……”
“一面之词?”安兴长公主慵懒地抬起眼。
那侍女浑身微微一颤,方垂首继续道:“奴也只听了一段,大抵是埋怨贵主当初说服他们家郎主附逆彭王,如今却靠着……戴罪立功说出余孽而……而脱罪……”许是太过紧张,不过顷刻之间,她额间便已然满是冷汗,不知该如何将那些话妥善转述为好。
“哪几家?”安兴长公主眯起眼,见她支吾着回答不出,冷笑一声,“蠢物!”她话音方落,旁边便有两个侍婢将这个瘫软在地的侍女拖了出去,其余侍女依旧默不作声,甚至连打扇的频率都始终不曾变过。
未几,驸马程青来到了寝殿中:“方才听见外头传来哭号声,真是丧气得紧。派人去仔细打听,结果竟是这几户人家——”他说了三四个五品以上京官之名,懒洋洋地道:“却也奇怪得很,好端端的不去大理寺前鸣冤,来围住公主府作甚?幸而如今我们也不必出门,否则岂不是被他们堵在府中了?”
“……”安兴长公主沉默片刻,忽然挥手将旁边装着樱桃的碟子打翻在地。瓷片四溅,划破了旁边侍女的脸颊,也擦过了程青的手背。侍女自然一动不动,程青则皱眉看着伤口。这并非他首次见着安兴长公主失态至此,然而每一回都觉得格外厌恶。
“着人去查,看看究竟是谁,将这几个人给供了出来!!”安兴长公主厉声道,立即便有侍婢无声无息退了下去。然而,她再望向程青时,又露出了略有些奇异的笑意:“驸马,被关在府中久了,难免有疏漏之处。新换的人真是越来越不顶用了,说不得要借一借梁国公府的人。”
“阿娘将梁国公府约束得极紧,恐怕——”程青做出为难之色来。
“只要你提一句身边服侍的人都不尽心,使得不顺手,卢夫人……阿家岂会无动于衷?”安兴长公主立起来,缓步走到他身侧,吐气如兰,“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怎么?连区区几个奴婢你也舍不得给我使一使?”
“……”程青反握住她的手,缓缓揉捏着,“那贵主究竟想要甚么样的奴婢?若是准备得不妥,反倒会让贵主失望。男女?年纪?性情?品行?无论贵主有何要求,我必定会托阿娘寻过来,好教贵主也过得舒心些。”
安兴长公主思索片刻:“年纪在十来岁左右的小厮婢女各十。相貌不必太起眼,也不必太机灵,只需忠诚即可。”被关在公主府之后,她很难透过重重金吾卫往外传消息,得到消息则更是艰难。这也令她逐渐失去了对长安城局势的控制,更不知如今消息是否已经出京送给了该送之人。若不想法子将梁国公府强行拉扯过来,她便只能像今天这般,无知而又被动——而她绝不能接受自己沦落至此!
“贵主……放心。”程青勾起了唇角,“好不容易能替你做成一件事,我必然会亲自挑选这些人。”这是往安兴长公主身边安排人的良机,即使随时都会有性命危险,也值得派人一试!日后,这便是梁国公府弃暗投明最为关键的证据之一!!
且不提这夫妇二人各有盘算,长安城中渐渐开始流传各种小道消息。关于安兴长公主为虎作伥,却靠着供述他人而依旧过得惬意无比的流言更是数不胜数。又因她原本名声便不佳之故,还莫名增添了许多香艳的传奇,诸如这些人本来便是她的入幕之宾之类。
流言传得愈广,有不少人便愈发坐立不安。而此时,圣人又特别赦免了一位罪犯,只褫夺了他的官职,施了三十鞭笞之刑,并允许他的家人用万金将他赎回。分明是附逆的余孽,散尽了一半家财之后,竟然能和乐融融地在长安继续生活,足以教许多人为之震惊。
有脾气耿直的言官出言质询,遂引起朝堂之中一片争论。
门下省左补阙王子献依旧毫不犹豫地挺身而出,为圣人而战:“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一则此人虽是附逆余孽,但并不曾协助逆贼做过甚么大逆不道之事。二则彭王之案后,因心中愧疚难当之故,他主动向大理寺坦白,并供认出一干余孽——若是尔等对戴罪立功者如此苛刻,那日后还会有多少人愿意自首招供?!”
“谋逆乃十恶大罪,岂能轻而易举地赦免?”情不自禁蹦出来的,正是心中郁愤不已的中书省右补阙杨谦。“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律法中分明已有议定的条例,为何不比照条例办理?”
“那杨补阙可知,近来刑部正在对律法进行疏注?若只论法,而不根据情理判断轻重,难免有轻罪用重典之嫌!太宗皇帝当年便曾提过,审案当广思慎罚,不可一概而论之!此案的审断,正是效法太宗皇帝而为之!而且,圣人素来仁慈,不仅待亲眷宽和,待朝廷官员与百姓亦如同子民一般!尔等谏言圣人用重典,又是何居心?”
“……”杨谦一时间无言以对,双目圆瞪,脸色顿时一片灰败。这些天他连连受挫,几乎每一日都会被王子献打压,早已是郁结在心。原以为这一回必定能够出头,所以不顾杨士敬的阻拦,私下集结了一群言官,想博得“大无畏”的好名声。如今却是败局已定,而且险些被对方扣上了“图谋不轨”、“动摇民心”的罪名。
这可不是平时君前奏对,而是大朝议。在九品微末之官至服紫高官整整数百人面前,经受如此挫折,他忽然觉得喉间涌出一片甜腥之意。为了避免殿中侍御史弹劾他御前失仪,他不得不将满口血都咽了回去,再望向王子献时,平日里掩藏得极好的目光中便透出了几分怨毒之意。
王子献敏锐地发觉了他的恨意,心中微哂,继续引经据典地战斗,横扫一片对手。
圣人勾起唇角,望了一眼底下笑而不语的侄儿。王子献倒是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又有多少人知晓,这个建议是新安郡王所提出来的?这些言官跳出来的时候,恐怕尚不知前因后果呢,也怨不得仅仅凭着王子献便能舌战群雄。
“不知悔改者,朕自然不会轻饶。但有悔改之意,且并未犯下弥天大错者,从轻判罚亦有劝善之意。众卿不必再多言,待到律法疏注完成之后,再另行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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