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王子献出仕之后,王家便移居至长安,已有些年头不曾回商州了。去庄园中“探望母亲”之前,王子献趁着天色未晚,带着弟妹们先去拜会了族长。族长家有不少郎君陆陆续续入京,全靠着他的举荐,或拜得名师或进入太学就读,这些年亦有兴旺之象。此时见他竟然来了,一家人自是喜出望外,忙不迭地出来相迎。
得知兄妹四人回商州的缘由后,族长颇含深意地望着为首的王舍人,很是自然地接道:“她病了已有一段时日,也曾让医者诊治过,渐渐的却是不成了。老夫左思右想,她虽犯了滔天过错,却也总算是生养了洛娘与三郎。至少你们姊弟二人,须得回来送她一程。”
见大兄沉默不语,王洛娘知道他心中仍有心结,不由得双眸含泪。王子睦不待她出声,便低哑地道谢:“多谢族祖父多年来对父亲母亲的照料。”若仅仅只是看神色,他比王洛娘平静许多,仿佛有种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定力。
族长便遣了长子与他们同去庄园——当然,名义上这是王氏族中处置罪妇之处,实际却是王子献豢养部曲之地。若非有他的部曲在前头领路,王家族人定然也寻不着这座隐藏在秦岭深处的小庄子。
当他们连夜赶到时,庄园中早已经挂起了素白幡。王洛娘泪如雨下,踉踉跄跄地奔到灵堂中,扶棺痛哭。王湘娘神色稍淡一些,亦同样流了泪,劝她节哀顺变。王子睦垂首仔细端详着松木棺中憔悴得几乎令人难以相认的妇人,亦是恭恭敬敬地给她念经守夜。
不过,待到王洛娘哭得昏倒过去,被安置在厢房中歇息的时候,王子睦却悄无声息离开了灵堂,来到立在田垄上的王子献身边。兄弟二人沉默许久,他望着兄长的背影,有些艰难地低声道:“阿兄,我想给她念经超度,以全孝心。”
“……”王子献缓步前行,来到村庄一侧的杂树林中。里头有座颇为简陋的荒坟,连墓碑都不曾立,几乎早已被野草淹没了。王子睦心头微震,默默地将野草除去,跪在坟前念起了《心经》。一遍又一遍,仿佛唯有如此,方能超渡在此处盘桓不去的亡魂。
“你恨我么?”王子献注视着他,倏然问。
良久之后,念经之声稍歇,方听见轻轻的回答:“因果相报,仅此而已。以前我想不通,也不敢想。而今终于明白,即便她是我母,亦必须承担自己的业报。至于兄长,不因她而憎恨我们,反倒处处对我们照顾有加,我又有何颜面憎恨兄长?”
曾经他以为遮住自己的眼,塞住自己的耳,便可佯作从未发现母亲对长兄的恶意,但最终却不过是一派天真罢了。恶便是恶,业报便是业报,与谁做下的无干。该报之时,亦是天意。或许,他的确是个不孝子罢,将是非曲直看得比血缘和仇恨更加重要。
“阿兄,此事莫要让阿姊知晓。”他能想通,王洛娘却未必。毕竟,她与母亲的情分更深厚些,心底深处也始终不曾放下过去。
“放心。”虽然王子献其实并不十分在意王洛娘对自己究竟是尊敬还是憎恨,但若能维持家中的平静宁和,所有的秘密还是随着死去之人埋葬起来得好。
数日之后,葬仪结束,稍显简薄的松木棺被葬入了后山之中。王洛娘姊妹都不知晓,那松木棺内其实空无一人,而后山挖好的墓穴里已经悄悄移进了一具骨殖。直至这时候,死去的人才终于得以立碑祭祀。而后,唯有王子睦发现,老宅之中多了一位沉默寡言的管事娘子,身形看上去颇有几分熟悉。
小杨氏“下葬”后,王家兄妹便迁至商州老宅中守孝,服齐衰三年。王洛娘是出嫁女,只需服丧一年。王子献特意派人将她送回长安,留在何城身边守孝即可。同时,他也写了一封声情并茂的折子,表明了自己辞官守孝的态度。
——
圣人听新安郡王读完他的折子,神色略有些异样地盯着他看了许久。李徽虽有些疑惑,却很是坦然地任他打量。不多时,圣人便按着眉头挥了挥手,长叹道:“也是时机不巧,虽然是他的继母,又待他不好,到底也须得服孝才能全了名声。罢了,罢了,你去罢。”
李徽拧着眉,思索着圣人究竟是自何处得知王子献的身世——难不成,他这些时日特意调查了王家?又或者,是因着悦娘与子睦的情意有了端倪,才进而使他对王家之事产生了兴趣?但王子献早已将诸多痕迹抹平,许多旧事已经查不出来,除非……
出了宣政殿后,远远地就见李璟小心翼翼地挪了过来:“阿兄没事罢?这两天叔父逮着我,问了许多事。有你的,也有王致远的。说来也奇怪……他对你们二人之间的交情怎么那般感兴趣……”
李徽猛然间抬起首,静静地盯着他。
李璟惊了一跳,讪讪地往后退了两步:“我,我应该没说甚么不该说的,阿兄放心。”
问题是,你知道什么是不该说的么?李徽忽然有种扶额喟叹的冲动:“景行,如今环娘、悦娘都成了婚,叔父的病情也稳定了,你该早些启程去胜州了罢?”
“阿兄……”李璟以为他依然怒火未消,忙辩解道,“连叔父都说,我和大兄再迟些时日去赴任也无妨……”
“最近你阿娘时常来找我阿娘商量,要给你寻个才貌双全的小娘子,你不知道么?”李徽终究放出了杀手锏。
李璟立即果断地往回奔,直冲宣政殿而去:“叔父!叔父,孩儿想去赴任!总不能让胜州都督府一直空着……”
正饮着苦药的圣人恹恹地望了他一眼,目光里带着说不出的复杂,仿佛辨认,又仿佛确定了甚么,更似是隐约松了口气:“你想去,那便去罢。”而后,他便看着这个侄儿欢呼雀跃着离开,再次轻叹一声。
李徽本以为自己即将迎来暴风骤雨,亦暗自做好了各种辩解的准备。孰料,接下来的日子却仍旧平淡宁和,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依然如故。这令他不由得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莫非,是他多想了?
——
一年之后,大明宫宣政殿。
昏迷多日的圣人终于清醒过来,张开双目便见妻女兄弟们都围拢在病榻前,几乎每人的双眼都有些红肿。他饮了些参汤之后,便挣扎着依靠在杜皇后身上,怜爱地望着尚且懵懂不知事的年幼爱子,断断续续地道:“二兄,三兄,太子……日后便交给你们护着了。”太子年幼,必须依靠宗室中的长辈,日后方能逐渐立稳,缓缓收拢大权。而论起血缘与亲近,没有比越王与濮王更合适的人选了。
“圣人放心,臣必定不辜负圣人所望。”李衡拭去了眼角的泪,低声应道。
李泰则哭得格外伤心,几乎是上气不接下气:“五郎,你才是太子的阿爷!你才是这大唐天下的圣人!也只有你,才能像阿爷教导你一样,将太子教养成一位明君啊!!”
两位兄长截然不同的反应,与他们的性情正好相合。圣人神色柔和了些:“三兄,朕已经没有余裕教养他了,所以才只能托付给你们……”有杜皇后与李衡在,他也不必担心李泰将好端端的太子给教歪了。更何况,就算是李泰悉心养大的孩子,如今看着似乎也很聪敏,脾性气度与他完全不像。
“梓童,咱们的孩儿年纪太幼小,唯有让你垂帘听政了。若有不决之处,上可问舅父,下可问伯悦与玄祺,你只需斟酌决断即可。从今往后,便需你辛苦些,照料着儿女们了。”圣人又轻声对杜皇后道,将冰冷的手覆在她的掌上。
杜皇后泣不成声,自是颔首答应下来。而圣人又叮嘱长宁公主道:“好悦娘,下一回再嫁,便全凭你的心意了。他……他确实是位不错的郎君,日后你们定能琴瑟和鸣。”听得不仔细之人,以为圣人所言的是驸马尉迟二郎。然而,同样跪在榻前的尉迟二郎却是心明如镜,知道圣人夸赞的是未来的驸马都尉。
长宁公主亦是怔了怔之后,方含泪答道:“阿爷尽管放心,儿可是你与阿娘的女儿,日后定能活得风光自在。想得到什么,儿便亲自去取回来,绝不会委屈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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