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业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微微颔首算是同意了,其余重臣亦是陆陆续续地附议。作为资历尚浅的年轻之辈,新安郡王与王御史在这种场合自然不会提出不同的意见。不过,李徽却仍是拧起眉,不着痕迹地观察着圣人与荆王。
他相信,荆王的想法必定是圣人的意思。然而,圣人又有甚么打算呢?难不成,从始至终,他便并不寄希望于安兴长公主能够“识相”地招供出同党?又或者,他认为无论等多久,安兴长公主的答案都绝不会有任何变化?
当圣人带着一群重臣浩浩荡荡地来到偏殿时,安兴长公主完全没有上一回被软禁时的从容自在。她特意穿上了一身素衣,披下如墨般的长发,赤着白玉似的双足,伏倒在圣人面前行稽首大礼。看上去,活脱脱就像是一出负荆请罪似的。
圣人神色微动,满面怜惜地扶起她,叹道:“阿姊何必如此?起来罢。”
“圣人。”安兴长公主抬起首,泪盈于睫,声带哽咽。那似坠非坠的泪珠,竟衬得她生生多了几分柔弱之感:“是妾错了……都怨妾一时迷了心窍,做错了事。直至今日才幡然醒悟,明白自己到底犯了甚么过错。若是不向圣人负荆请罪,恳求圣人宽恕,心中始终忐忑难安,更难以原谅自己。”
“那阿姊便说说,此前与彭王合谋,究竟都做了些甚么错事罢。”圣人顺着她的话,接道,“众位爱卿都在场,想必念在阿姊真心悔过,愿意首告同谋,以及朕与阿姊的姊弟情谊,必定会同意从轻处置阿姊的。”
安兴长公主微微睁大双眸,低泣道:“彭王谋逆之事……妾确实一无所知,更不知他身后还有什么人……只是他当年很热心地许诺,一定替妾处置了那名误诊四兄的姚御医,妾才对他信任万分!每回与他相见,他都只是让妾出面去拉拢一些人,私下暗示他们给他进献财物,在朝堂之上听他之命进谏说话……”
圣人莫测高深地望着她,神色平静如旧。简国公许业、荆王等重臣则都皱起眉,似乎是首度意识到这位贵主的厉害之处——趁着所有关键的证人都死了,她竟然意图颠倒黑白,彻底为自己脱罪?!
李徽怔了怔,怒火瞬间便充斥体内,几乎立即便要喷涌而出。他们都小觑安兴长公主了!以为她已经到了绝境,却不想她等的就是此时此刻!!何谓颠倒是非黑白?!何谓狡诈奸猾?!彭王算甚么?郎陵郡王算甚么?在她面前,都不过是随时可被牺牲的棋子罢了!
为了不惜将自己从叛国谋逆之罪中洗脱,她索性便认了姚御医那桩案子!——不,就连那桩案子,也说成是彭王答应她做下的!与她仍旧没有任何关系!!若是按她所言去查,想必所有证据也都会证实,的的确确是彭王下的手!而她依旧清清白白,逍遥在外!!
坐在他身侧的王子献悄悄地伸出手,接着宽袍大袖的遮挡,不着痕迹地按住了他紧握的拳头。彼此的体温互相浸染,令他一度觉得无比寒冷的内心,亦是渐渐地回温了不少。身畔的人始终与他同在,也让他很快便恢复了镇静。
“圣人,妾真的完全不知彭王的打算!!”见所有人的目光都变得暗沉起来,安兴长公主哭得更是厉害了,“若不是他当年故意施恩于妾,妾怎么可能为了报答他而听他的调遣,替他拉拢人脉?圣人不妨仔细想想,若是妾襄助彭王谋逆,又能获得甚么利益呢?圣人的阿姊,比之圣人的侄女,孰近孰远,孰轻孰重,何须分辨?!”
“慎言!”荆王立即喝止,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眉间的皱纹与两鬓的风霜仿佛都更深了一层。最近这段时日,谁都知晓,这位宗正卿过得并不容易。虽说依旧是时时被圣人召见,但比之以前,显然已经有些疏远了。而这大概是彭王谋逆案带来的影响,令圣人对叔父们都起了忌惮之心。也正因如此,往常应该会直言不讳的他,此时却欲言又止,终是不曾出言。
当然,不需他点明,在场的重臣亦都心如明镜一般:甚么“圣人的侄女”,简直是大逆不道之语。不过,也确实点出了关键。安兴长公主助彭王谋逆,究竟能获得甚么好处?若是没有好处,她又何必掺和在这些事当中?换而言之,若非程青谋逆,许诺让她由公主变为皇后,无论她助任何人谋逆,都不可能获得比如今更多的荣华富贵。
“如此说来,阿姊确实不知彭王的打算,所以才一直矢口否认自己是从犯?”圣人轻声问道,态度依旧温和。然而,若是熟悉他的杜皇后在场,必定会察觉,他适才险些失控暴怒。对于安兴长公主,他其实并没有所表现出的那样有耐心。
“是。妾以为,若是渐渐查清了证据,圣人便一定会还妾清白。却想不到,彭王一脉竟是如此下作,明明是自己犯下的叛国谋逆大罪,却偏偏连妾也不肯放过。而且,彭王与郎陵郡王如今都无缘无故地死了,还有谁能为妾证明,为妾脱罪呢?”安兴长公主哽咽着答道,“圣人与诸公不妨再仔细想想,妾既非彭王之女,又没有甚么真正的势力,驸马亦是不中用的纨绔子弟,也没有嫡亲的兄弟,彭王又如何可能让妾参与到他的谋逆大事当中去呢?”
闻言,群臣不免眉头微皱。而李徽心中冷笑:不错,安兴长公主有何值得利用之处?让彭王与另一位主使者不惜与她共谋呢?怎么事到如今,她却是提也不提她身后还有一个庞然大物般的母族弘农杨氏?也不提直到目前为止,圣人唯有两位皇子,庶长子便是弘农杨氏女所出?对于谋逆者而言,还有比未来东宫太子的母族更好的合作者么?
呵,这位贵主真是聪明之极,每一回挑的都是众人的疑惑之处,巧言令色地模糊重点,满口谎言。
“那阿姊便不妨说一说,你都替彭王拉拢了些甚么人罢。”圣人的声音变得越发轻柔,仿佛安抚一般。不过,在场众人谁都知晓,他其实是在问交换自由与封号的代价。亦是在让安兴长公主证明自己所言属实。虽然朝廷上下已经清理了一遍,但到底还有许多暗棋深埋其中。他想要的,便是暗棋的名单——即便不是全部,只有部分,拔除之后也会令人觉得安心一些。
安兴长公主流着泪抬起眼,与圣人的目光对视,良久都不曾移开。姊弟二人一个狼狈不堪、懊悔不已,一个满含怜惜、平静非常,然而,他们的视线中却含着更为深远的情绪与难以捉摸的意味。作为旁观者的李徽与王子献不由得心中微微一震。
“若是……若是妾都说了,圣人可会饶恕妾的过错?”目露恳求之色、泪水涟涟的安兴长公主,此时此刻较之寻常女子还更柔弱几分。仿佛伸手便可折断的藤蔓娇花,一颦一叹都教人怜爱不已,与过去简直判若两人。
“阿姊放心,朕也不忍心教阿姊与杨太妃骨肉分离,更不忍心褫夺阿爷赐给阿姊的封号。”圣人轻声回道,“至于其他,阿姊既然做错了,自然须得接受惩罚,是也不是?当然,待再过几年,二兄回了长安,咱们一家团聚,一切便皆可如往常了。”
提起越王李衡的时候,安兴长公主仿佛并不意外,羽扇般的眼睫抖了抖:“是呵,一家团聚——也有些日子不曾见三兄了,圣人莫忘了将他也从洛阳召回来才好。”说罢,她含泪一叹,低声说了好些个名字。
李徽听她刻意提起濮王李泰,心中暗恨不已。好不容易才让阿爷阿兄得以清静些时日,却又教她搅乱了如今的局面,他焉能不担心?
不过,对于她所说的那些名字,在场重臣丝毫不为所动:这些都是前些时日已经清理出来的从逆之犯。倘若安兴长公主的诚意只是如此,那便不必再听下去了。
圣人听罢,亦是轻轻喟叹:“阿姊再想想,还有么?”
安兴长公主已经许久不得外界的消息,根本无从知晓依附自己那些官员目前已经被拔除了多少人。这些名字说出来,自然也不过是试探罢了。既然探出了这些人如今的下场,她便知道该说些甚么了。于是,她抽噎着,泪眼朦胧地又提起了几个名字。其中不仅有主政一方的外州刺史,亦有五品以上的服绯高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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