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掌门(44)
长老瞪我一眼,颇为不满:“老朽就要住这,七个人可以打地铺,还能帮小二你空三个铺。”
“实在对不住,这里地面太过湿寒,打地铺的话,于诸位侠士的身体不利。”
“你一个小二,哪里有你指手画脚的份?”一旁的堂主忽然跟着帮腔,账房长老也面露凶色:“好个刁仆,老朽帮你出主意,你不道谢就罢了,还敢回绝,你们掌柜的呢,叫出来,咱们好好说道说道!”
这老秃翁还是一如既往地刁悍,不但强人所难,还无视客栈条件,大冬天的就让弟子去打地铺。他向来如此,身为位高权重的长者,一点没有身负重职的觉悟,往日我在青铜派中,碍于那些罔家忠臣的情面,多多少少让他三分,如今我已经不再与他有任何关系,既然他为长不尊,就休怪我为幼不敬了。
我喊了小刘一声,让他先将这些客人迎到大堂中稍事休息,我自己则借着去找掌柜的机会绕到了后院,那里有我准备作不时之需的薄皮面具和衣服,用小二的身份教训那垃圾长老多有不便,但要是个完全不相干的江湖客来管这事,那就很方便了。
摸起一旁的无铭剑,我从一旁的街道上绕回到客栈前门,高声喊:“小二,可还有房?”
小刘两下为难,看看我又看看账房长老,小声道:“还……还有三个床位……”
“不能再挤出第四个么?”我故意坐到账房长老面前,“我刚刚在门外听到有人说还有六个啊,怎么我一来就折半了呢?”
“这个……这几位预定下来了……”
我抬眼看了看对面,故意嗤笑一声:“三个床位睡十个人,难不成这几位喜欢叠着睡?三个叠在一起也就罢了,四个叠在一起,就不怕压断了气?”
“这有你说话的份?不知道先来后到吗?”刚刚帮腔的堂主又跳出来说话。
账房长老倒是留了个心眼:“你是何方人士?”
我笑道:“闲云野鹤一散人,结识三个同道好友来此相聚。”
听闻我没有什么背景之后,账房长老似乎放心了,态度也随之大变:“野小子怎敢如此无礼,此处没有你的床位,还是滚出去吧。”
“怎么没有我的床位,”我不怒反笑,“将你这老杂毛清出去,不就有了?北边山上有坟岗,我看你正好能去那儿,干脆一睡不醒把。”
账房长老悖然而起,不管不顾地抽出了鞭子,但我并不会给他破坏店内设施的机会,以剑鞘打掉了他手中的握把,用巧劲挑起鞭节之间的圆环,将其掷到门外。被卸了武器的长老怒火更盛,伸手来夺我的剑,筋骨嶙峋的手桎梏住了我的剑鞘,我便松了剑鞘任由他抓去,长老像是没料到般,用力过猛,踉跄后退,我笑了一声,忙追上去补了一掌,长老一下子坐在地上,直接懵了。旁边的两个堂主见势不妙,也纷纷过来帮忙,只是这两个堂主本就是绣花枕头,撑撑场子还行,真要打起来,着实不值一提,接不过十招,就都被我打翻在地,哎哎呀呀地喊疼。
也不知墨夷他怎么能忍得了这些人的存在,我本以为他早该把这些人清退了,竟没想到还能留到现在。看看这些不争气的东西,越看越来气,我一手拖着一个,想将这两个家伙扔到外面的水里,不是要打地铺吗,冷不到自己身上就不觉得那是冷,那正好借着这寒冬的水给他们两个洗洗脑袋,最好是冻到发烧,然后一并打道回府!
谁知我刚走到门口,就傻了眼。门外一片悬叶刚刚停下,叶面上站了的两个人——
罔樨和柳思璋。
我很是紧张地松开抓着堂主后领子的手,下意识地去摸脖子,为的是确认脸上的面具是否完好,摸了一遍又一遍,始终不放心。身后的账房长老颤巍巍地爬过来,说着些“您不是说不来了吗”“这歹人袭击了堂主”之类的话,我已经听不太清了,一瞬间好像整个世界只剩下了面前的罔樨,他看向我的眼神不带任何感情,确实就是看向一个陌生人的眼神。
本以为我俩分别了不到十个月,时间也不长,可现在看来,这十个月的时间,却是足够长了。
长到……一旦站在他面前,我就连一句像样的话,都说不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柳思璋:嗯?对面这个人有点眼熟?老挠脖子是怎么回事?脖子痒痒?
第46章 我没以小二的身份出现在他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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账房长老添油加醋地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而我只顾着看眼前的罔樨。
他撑着伞,衣衫穿得有些少,宽袍大袖,筋骨分明的手腕从袖口处的毛绒中漏了出来,握着伞柄的手指被冻得发白,也不知这段时间他经历过什么,身体清瘦许多,平白多了些伶仃之感。
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傻傻地看着他,双眼涩痛,鼻后发酸。
罔樨忽然开口:“不知这两人做了什么,得罪了这位侠士?”
就算是在质问我,他的嘴角也还是勾着一丝笑,只是那双明秀的眼睛里毫无笑意,不怒自威。
青铜派的两个堂主都被揍肿了,身为青铜派掌门的罔樨断没有坐视不管的道理,只不过罔樨向来先礼后兵,便是处于眼下这种情况,也必然会先问清楚发生何事再做断决。可我既没苦衷,又无道理,完全就是看不顺眼账房长老并与他互相找茬罢了。真要说起来,戴了假脸的我还得算是先挑事的那一方。
更何况这是在罔樨面前──我就算是有一肚子的谎话,只要到了他面前,那些谎话就会不受控制地重新排列组合,自发变成实话。
可我无论如何都不想说出实话,我不想让他知道事情因何而起,也不想让他知道我是谁,更不想让他了解我的现状。“王一自甘平凡,成了个跑堂的”这件事,无论对他来说,还是对青铜派来说,都算是个好消息,可我偏偏就是不想将一切告知罔樨,那简直就像是出声高喊“我很惨,我是无害的,请原谅我”一样。
沉重又黏腻,令我作呕。
我不能继续站在这里了,在平复好心情之前,我不该站在这里,绝不能在罔樨面前失控,我得离开——只要转身,向后院去,凭借我对此处建筑布局的熟悉,轻轻松松就可以甩开他们,然后和思思一起离开此地,再去找一个偏僻的小村落,继续过着凡俗日子,与罔樨和青铜派再无瓜葛。
明明已经想好了逃离此处的路线,可我的双脚就像是钉在了地上一样,一动不动。
为什么不动?我用指甲狠狠掐着掌心的软肉,试图激起身体的反应,可无论我怎么努力,都只是徒劳,我仍然站在原地,眼睛直直地望着罔樨,他还在等着我的辩解。
冷静一点……冷静啊……
我慢慢平复急促的呼吸,试图冷静一些,经过几个不着痕迹的深呼吸,我自僵直的状态中解放出来。
“哈……”
吐出了郁结于胸口的一口恶气,我紧绷着的身体恢复了自由,脑袋也终于清明。
不是身体不肯动,而是我不能走。
客栈中接二连三的猝死事件还没有查明真相,每一个人都是潜在的受害者。也许就像客人们传说的那样,这看似随意的猝死是某种诅咒,如果我就这么一走了之,万一诅咒落在罔樨身上,又该怎么办?
我可以离开罔樨面前,但却得留在这里。
还真是讽刺,即便是我的本能,也已经养成了保护罔樨的习惯,甚至先于我的意识做出了判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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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嗨呀,大清早就这么精神啊。”
比谁都精神的天师忽然出现在大堂,也不知是从哪个角落里钻出的,随后他很是自来熟地走到我身边,与我勾肩搭背,我想挣开,可一时之间居然挣不开。
“哟,一大早就这么剑拔弩张的,可是会触霉头的。”
柳思璋微微蹙眉,紧盯着天师:“你又是何人?”
“我?”天师指了指自己,露出一副出乎意料的样子,“我就是个路过的天师,哎我说,你们是在吵什么呢?”
“我无意争吵,可这位侠士对我派的长老和堂主动手,我要讨个说法。”罔樨虽然还是在笑着,但那笑已经彻底失温,任谁看了都会胆颤心寒。
天师丝毫不为这笑所动,好似故作恍然大悟状:“原来是这样啊,哎呀,我这个弟兄嘴拙得很,实在不会说话,但我可以替他解释解释。”
我看向这胸有成竹的天师,不知他打的什么主意,他分明也察觉到我的视线了,但根本不与我对视,而是自顾自地说下去:“店中只剩下六个床位了,可这大爷带着十个人,还非要入住,您看看小二,被为难的一头汗……”说着他引罔樨看向小刘,小刘确实着急,正用肩上的巾子擦汗,被两人一看,登时怔住了,不敢动作。
“胡说!我只要三个床位!”一旁的账务长老估计是昏头了,不管三七二十一,立刻出声反驳。
“这倒是,但您瞅这地,”天师一挥大袖,一个拂尘掉在地上,他立刻俯身拾起拂尘,像是发现了什么似的,将拂尘向罔樨面前一递,“唉,我的拂尘只是掉了一下,就能被沾湿,这种地面没办法打地铺吧,可那大爷还打算让剩下的七个人打地铺,实在不地道,想必是我这兄弟看不下去,所以才忍不住出手。”
罔樨眯起眼睛,转而看向账务长老:“他说的可是真的?”
在大堂中吃饭的人都看向了这边,刚刚发生过什么,他们自然也知道,此时也有几个看不惯的人跟着应和。
“真的!”“老家伙心还挺黑。”“天师说的是啊!”
“我也是初到此处,哪里知道这些!”长老十分急迫,逼至天师面前,可天师却不理会他的辩解,嬉笑着说:“刚刚小二可是告诉过你,怎么又不知道了呢?”
解释归解释,可这到底是青铜派的私事,本就不该由外人插手,哎,我真是自找麻烦,早点撤退,也不会多这些事情了……若是罔樨真的动手,我就硬着头皮挨几下子吧。
长老似乎还要说什么,却被罔樨阻止了,他怒道:“我敬你是前代留下的长老,上回的事已经饶过你一次,没想到你还是死性不改。”
我没想到罔樨竟会在这里说出这样的话,一时愣住。
被点名指责的长老脸色一阵青一阵红:“罔樨,你爹都不敢这么和我说话!”
这话一出,我心都凉了半截,老掌门岂容他能这般言说?罔樨的脸色肉眼可见地沉下去。可一旁的天师直接笑喷,破坏了凝重的气氛,他甩了甩拂尘,说:“这话可有意思,听起来怎么这么像‘我爹都不敢打我’呢,哈哈哈,我十岁后就没说过这话了,长老可真是童心未泯啊。”
被讽刺的长老怒不可遏,扭头去攻击天师,我见他要下杀手,半路截了他的招式,几个回转,伸手砍向长老的后颈,长老受招,应声倒地。
虽然天师的调调有些欠揍,但有天师打岔,我倒是没有之前那般紧张了,至少能说出话来。我抱拳向罔樨致歉:“我本是看不过眼这人的做派,无意干涉贵派的事务,幸而掌门您深明大义,此番多有得罪,特此奉上白银五十两,聊作补偿。”说罢深深鞠了一躬,将随身的银票取出,交到了柳思璋手中。
将面子给足,补偿也够多,此事大概不会影响青铜派的声誉,也省了罔樨再做决断的时间。而且青铜派此行前来的人数太多,已经不是六个床位能解决的问题了,他们必然不会住进这家客栈,如此一来,我也就不怕那诅咒再落到罔樨他们的身上。